打谷场的稻草垛被霜风刮得簌簌响,像谁在暗处数着仓廪里的新米。唐小山裹紧衣服往学塾走,路边的秋菊被霜打蔫了,花瓣却还攥着点金黄,像不肯认输的小拳头。草叶上的白霜沾在靴底,踩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倒比铜铃更让人醒神。
“少爷,沙狼的人送栗子来了!”前寨主扛着个麻袋从村口跑进来,麻袋上的狼毛结着白霜,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噗”地扬起阵稻壳,“铁木真他爹说,这是牧马坡最后一批野栗子,再不吃就得等明年了。沙狼的孩子摘了三天,手都划裂了,还说要留着给学塾的娃娃们当零嘴。”
唐小山蹲下身,解开麻袋绳。栗子滚出来的瞬间,带着股山野的清苦气,壳上的尖刺沾着霜花,凉得像块冰。他捏起颗最大的,壳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想来是孩子们忍不住先尝了尝。“让阿秀把栗子和新米混在一起蒸,老张说这样蒸出来的米糕带着野味儿。”他忽然往南楚的方向望,那里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晨雾像层薄纱罩在贾鲁河上,“周先生的桂花酒该酿好了吧?前儿捎信说他们的桂花谢得晚,霜降才落尽呢。”
话刚落音,学塾的门“吱呀”开了,阿秀举着张字条跑出来,冻得鼻尖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她手里的字条边角卷着,显然是揣在怀里焐了一路:“少爷!周先生的信!他说……他说南楚的稻子也熟了,谷仓堆得比屋顶还高,让咱们派农把式去教他们扬场呢!”
字条上的墨迹洇着点香,是桂花的甜气,混着淡淡的墨香,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暖。周先生的字在霜气里显得格外精神,笔锋带着股韧劲:“霜降至,稻归仓,愿与唐家庄共守岁,待来春,同播秧。”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酒坛,坛口飘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花,倒有几分阿秀的笔意。
“这老东西,倒会讨便宜。”唐小山笑着把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怀里最暖和的地方焐着,指尖能摸到布衫下的温热。“让老张挑三个最会扬场的,带上咱们的连枷——就选那把红木柄的,沉实,让南楚的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明天就动身,船走贾鲁河顺流而下,快得很。对了,把那二十缸新米也装上船,就当是给他们的‘学费’,告诉周先生,明年得用双季稻的新种来换。”
前寨主刚要应声,就见护卫队长牵着匹黑马从贾鲁河边回来,马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霜风里凝成雾,马背上驮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覃虎,锦袍上沾着泥,显然是赶了夜路,怀里却紧紧抱着个陶缸,缸口用红布盖着,飘出丝丝酒香。
“唐公子!我爹……我爹让我送这个来!”覃虎从马背上滚下来,动作急得差点摔在地上,陶缸却抱得比什么都紧,像是抱着稀世珍宝。他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打哆嗦,“这是用你给的新米酿的米酒,我爹盯着酿了整整七天,说……说比往年的烈,像你们唐家庄的性子,硬气!他还说,要是不合口味,明年就再酿,直到酿出你说的那个味儿!”
陶缸打开时,酒香混着米香“轰”地涌出来,带着股子冲劲,霜风一吹,飘得满村都是。学塾的孩子们正围着老张学编草绳,闻着香味都停了手,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像群找蜜的小蜜蜂。阿秀凑过来闻了闻,小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楂:“比老张酿的米酒香!周先生肯定喜欢,咱们可以混着他的桂花酒喝!”
覃虎挠着头笑,霜花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银。他往学塾里望了望,见孩子们编的草绳歪歪扭扭,却捆得格外结实,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妹妹编的棉手套,给孩子们戴,编草绳冻手。”布包里的手套针脚不算细,却塞得满满当当的棉絮,显然是用了心的。
“我爹还说,开春想派些人来学种双季稻,不用铁器换,我们出力气,帮着修水渠、平土地,行不?”他说得小心翼翼,眼睛却亮得像被霜洗过的星星,“我爹说,要是能种出稻子,就把军营里的荒地都改成田,让兵卒们也学学怎么插秧,别总想着舞刀弄枪。”
“怎么不行?”唐小山往陶缸里舀了勺酒,凑到嘴边抿了口,辛辣里带着回甘,像吞了口暖阳。“让他们来的时候带些大覃的棉种,咱们换着种——你们的棉花耐旱,正好种在梯田的高坡上,省得浪费了好地。对了,让你妹妹也来,阿秀正缺个伴儿学绣花,你们的棉线颜色正,绣海棠花肯定好看。”
覃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冻出来的紫都压不住:“我这就回去报信!我爹要是知道了,保准能多派十个人来!”他翻身上马时,陶缸的酒洒了些在地上,霜风一过,竟结出层薄冰,像块透明的镜子,映着天上的流云。
学塾的院子里,孩子们正围着老张学编草绳。老张手里的草绳编得又快又匀,像条金黄的蛇,孩子们的却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打了死结,却捆得格外结实。阿秀把周先生的字条贴在黑板上,用红粉笔画了个大大的酒坛,坛口飘着三朵花:“这是海棠花,这是桂花,这是沙狼的狼毒花,等周先生的桂花酒送来,咱们就用这草绳捆酒坛,保证摔不破!”
老秀才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棉袍的下摆扫过结霜的地面,留下道浅痕。他手里的戒尺敲着冻硬的青石板,“笃笃”声像在敲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们现在编草绳,是为了捆住丰收;等开春了学插秧,就是为了种下希望。”他忽然指向贾鲁河,河面的雾散了些,露出艘乌篷船的影子,“看,南楚的船来了!”
果然有艘乌篷船顺着水流漂过来,船头插着面海棠旗,被霜风刮得猎猎响,旗角的“唐”字在晨光里格外鲜亮。周先生披着件厚氅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个酒葫芦,老远就喊:“唐公子!桂花酒酿成了!来尝尝!我敢说,这是南楚最好的一坛!”
船靠岸时,沙狼的骑兵也来了,铁木真抱着个黑陶坛从马背上跳下来,坛口用狼皮封着,防霜气:“我爹说,这是沙狼的奶酒,混着新米酿的,比你们的米酒烈十倍!让周先生的桂花酒跟它比一比,看谁的更够劲!”
打谷场顿时热闹起来,陶缸碰着酒坛,发出“砰砰”的声响,像在敲新年的鼓。老张蒸的米糕刚出锅,冒着白汽,热气在霜风里凝成白雾,阿秀往糕上撒了把栗子粉,甜香混着酒香,把霜风都染甜了。孩子们捧着米糕,小口小口地啃,嘴角沾着粉,像群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唐小山端着碗混了三种酒的米酒,站在稻草垛旁,看着周先生和沙狼王碰杯,酒液洒在两人的胡须上,结出小冰晶,倒像镶了银边;看着覃虎跟着老张学编草绳,笨手笨脚的,草绳却越编越紧;看着阿秀和铁木真的妹妹比谁的花绣得好,丝线在霜风里飘,像彩色的蛛丝。忽然觉得这霜风也没那么冷了,心里暖烘烘的,比喝了三碗酒还热。
远处的仓廪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座座小小的金山,木窗棂里透出的米香,混着酒香、桂花香,在霜风里缠成一团,怎么也分不开。而比金山更沉的,是人们脸上的笑——那是丰收的重量,是约定的温度,是比任何兵器都硬的底气。
“明年这时候,”周先生喝得满脸通红,指着贾鲁河对岸那片荒滩,“那里也得种上双季稻,让霜风里飘的都是米香,再没有刀枪味!”
沙狼王拍着胸脯,震得怀里的酒坛“嗡嗡”响:“沙狼的牧马坡改稻田,我第一个挥锄头!谁要是敢拦着,我就用唐公子给的镰刀割了他的马缰!”
覃虎举着碗酒,酒液晃出些在地上,立刻结了冰,像块透明的琥珀:“大覃的军营里,也要插满稻穗!到时候……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再看谁的刀快了,要看谁的稻穗沉,谁的粮仓满!”
唐小山笑着点头,往碗里又添了些新米,米粒落在酒里,打着转,像在跳丰收的舞。他知道,这霜风里的约定,比任何盟约都结实——因为它扎在土里,长在田埂上,结在每个人的饭碗里,谁也抢不走,谁也毁不掉。
夕阳把打谷场染成金红色时,船要开了。周先生的船载着新米,舱底压着唐家庄的连枷,船头的海棠旗在暮色里格外红;沙狼的马驮着棉种,马背上的孩子还在数着学塾送的栗子;覃虎的队伍带着草绳编的酒坛套,陶缸里的米酒晃出香气,引得贾鲁河的鱼都跳出水面。
阿秀追在船后,举着块刚蒸好的米糕,上面插着朵风干的海棠花:“周先生!明年带桂花来!咱们在学塾的院子里种,让它和海棠花一起开!”
船走远了,米糕的甜香还在霜风里飘。唐小山往仓廪里添了把新米,米粒落在缸里,发出“簌簌”的轻响,像在和去年的陈米打招呼。仓门关上时,发出“咔嗒”一声,像给今年的丰收锁上了个安稳的结尾。
霜风又起,吹得稻草垛沙沙响,却吹不散打谷场的酒香和米香。唐小山知道,等明年春风一吹,这些香味就会钻进土里,长出新的稻穗,结出新的约定,一年又一年,在贾鲁河的两岸,在每个人的心里,生生不息,像仓廪里的月光,永远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