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鲁河的水面结了层薄冰,像被顽童敲碎的琉璃镜,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唐小山踩着冰碴往水渠走,脚下的冻土冻得比铁还硬,每一步都震得脚踝发麻,冻土“咯吱咯吱”的**声,倒比学塾孩子们的早读声更有节奏。渠边的芦苇被霜风抽成了灰黄色,却还倔强地举着空穗,穗子上的细毛沾着白霜,像无数支镶了银边的小旗子在风里摇晃。
“少爷,这水渠得趁早修,等下了雪就冻实了。”老张扛着铁锹跟在后面,锹刃上沾着的冻土块冻得邦邦硬,敲在路边的青石上“当当”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南楚的农把式今早刚捎信来,说他们那边的冬小麦已经出齐苗了,绿油油的跟铺了层毡子似的。咱们的双季稻秧田也得趁这冻土层还没结死,赶紧整利索,不然开春一化冻就成烂泥塘,啥也干不成。”
唐小山蹲在渠边,用树枝戳了戳薄冰。冰面应声裂开细密的纹路,像张透明的蛛网,顺着纹路能看见水下的细沙在缓缓流动。“让沙狼的人把上游的冰凿开,引些活水过来——冻透的土地跟石头似的,得先用水泡软了,才能翻耕。”他忽然往远处的梯田望,那里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棉袄在灰黄色的田埂上格外显眼,“覃虎带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天不亮就到了,比鸡还早。”老张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得“沙沙”响,搓热了才握紧铁锹柄,“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扛着锄头在梯田上转悠半个时辰了,说要先摸摸地势。那小子还特意带了大覃的铁犁,说是他们那边最新式的,犁头带弧度,翻土的时候能省一半力气,比咱们的木犁快三成不止。”
正说着,铁木真骑着匹枣红马从北边的雪坡上冲下来,马蹄踏在结霜的土路上“哒哒”响,马鬃上沾着的雪沫子被风卷着飞,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盐。他怀里抱着捆晒干的艾草,绿油油的还带着韧劲,见了唐小山就扯开嗓子喊:“唐公子!我爹让我把这艾草铺在秧田里,说能防冻!沙狼的牧牛都赶到南坡下去了,那边背风,牛粪攒了三大堆,用雪盖着发酵呢,开春正好当底肥,比草木灰有劲!”
马跑到近前时,唐小山才发现马鞍两侧还捆着个麻袋,沉甸甸的压得马腹往下坠。解开麻绳一看,里面是些圆滚滚的土豆,表皮带着新鲜的泥土腥气,摸起来凉丝丝的。“这是沙狼部落窖藏的冬土豆,我爹说比红薯耐冻,埋在秧田边的地窖里,开春挖出来就能当种子。”铁木真拿起个最大的土豆往冻地上一摔,“你看,冻不坏!”
土豆在冻土上弹了三下,滚出老远,正好停在个穿深蓝色棉袍的人脚边。覃虎弯腰捡起土豆,棉袍的下摆沾着泥点子,显然是从田埂上刚下来的。“唐公子,这土豆我们大覃也有种,就是产量低,总不够吃。我爹说,要是能学着沙狼的法子窖藏,冬天就能多存些菜,省得总吃干菜。”
他身后的二十来个大覃兵卒正围着那架新式铁犁议论,有人用手掰犁头试硬度,有人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犁沟的形状,棉帽檐上的白霜落了满脸,倒像一群沾了糖霜的馒头。“这犁是用南楚的精铁打的,我爹托周先生买的,说……说也算咱们三家人合做的第一件事,图个吉利。”覃虎说得有些局促,手在棉袍上蹭了又蹭,把衣襟蹭得发亮。
唐小山接过铁犁端详,犁头闪着青黑色的冷光,显然是淬过火的好铁,犁杆用的是枣木,沉甸甸的压手。“让老铁匠照着这样式打二十张,分给沙狼部落和桐丘城的佃户——修水渠的人轮着用,白天凿冰修渠,晚上就去铁匠铺帮忙,两不耽误。”他忽然往学塾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阿秀和孩子们呢?今儿没见着人。”
“在祠堂里糊灯笼呢!”铁木真往手上哈了口白气,白汽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老秀才说明天是冬至,得挂灯笼驱寒。阿秀还剪了些稻穗的花样,说要贴在灯笼上,讨个‘岁岁丰登’的彩头。沙狼的小崽子们也跟着起哄,非要在灯笼上画狼头,这会儿正跟阿秀吵呢。”
话音刚落,就见护卫队长从贾鲁河边跑过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纸角被北风刮得猎猎响,像只扑棱翅膀的鸟。“少爷!周先生的船冻在下游的浅滩了,让咱们派些人去破冰!他还说……还说带了南楚的年糕,用新米做的,让孩子们趁热尝尝鲜!”
油纸包里裹着封信,墨迹带着些湿气,显然是在船上匆忙写就的:“冬至大如年,特备年糕三石,愿唐家庄与沙狼、大覃共暖此冬。另,林宇余党在淮河口聚集,似有异动,然不足为惧,望早做防备。”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冰船,船帆上歪歪扭扭绣着朵海棠花。
“这老东西,倒会挑时候。”唐小山把信纸折成方块塞进怀里,转身对老张说,“你挑十个壮实的,带些镐头和凿子去下游破冰,顺着河道凿出条路来。我去祠堂看看,让孩子们把灯笼多糊几盏,挂到渡口去,给周先生的船引个路。”
祠堂里暖烘烘的,靠墙的火盆烧得正旺,松木柴“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十几个孩子围着阿秀糊灯笼,桌上堆着浆糊盆和裁好的红纸,甜腻的米香混着纸浆的气味在屋里弥漫。老秀才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农桑要术》,正给孩子们念:“‘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你们看,这天寒地冻的,阳气已经在土里憋着了,就像咱们藏在窖里的稻种,开春一暖就得冒头,挡都挡不住。”
阿秀举着个刚糊好的红灯笼,骨架是用芦苇杆扎的,上面贴着剪好的金箔稻穗,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像真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少爷你看!这穗子我剪了九粒米,老张说九是最大的数,能多打粮食!”她忽然往门外指,“覃虎他们的人在院子里堆雪人呢,说要堆个举锄头的雪人!”
唐小山走到祠堂门口,只见覃虎正和几个大覃兵卒滚雪球,雪人的肚子已经堆得比人高,圆滚滚的像个大粮仓,头上还扣着顶旧棉帽,帽檐下插着两根干枯的芦苇穗当胡子。“我们给雪人手里塞了把小锄头,”覃虎拍着手上的雪,笑得满脸通红,呼出的白气在脸前凝成雾,“让它也守着田埂,开春咱们种地,它就当监工,谁偷懒就给谁一锄头!”
院子角落里,沙狼的孩子们正围着个小火盆烤土豆,土豆皮烤得焦黑,裂开的缝里冒出白花花的热气,香得人直咽口水。铁木真拿着根细树枝拨着火,火星子溅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等周先生来了,让他尝尝沙狼的烤土豆,外焦里嫩,比南楚的年糕香!”
傍晚时分,周先生的船终于破冰到了渡口。船刚靠岸,他就裹着件驼色厚棉袍跳下来,帽子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肩头积成小小的雪堆。“可算到了!这冰结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船差点卡在河道里动弹不得。”他往祠堂的方向一指,眼睛笑成了条缝,“年糕在船舱里捂着,让孩子们趁热吃,凉了就硬得跟石头似的。”
几个南楚的随从扛着四个大木盒往祠堂走,盒盖打开时,白胖胖的年糕露了出来,上面还印着海棠花的模子,沾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阿秀凑过去闻了闻,小鼻子皱了皱,又用力吸了吸:“有桂花味!比老张蒸的米糕软和!”
祠堂里顿时热闹起来,孩子们捧着年糕啃得“吧唧”响,沙狼的孩子把年糕掰碎了拌在烤土豆里,说这是“软硬配”;大覃的兵卒则用年糕蘸着老张酿的米酒吃,说这样“又暖又饱”。周先生坐在老秀才旁边,喝着热茶说:“林宇的余党不足为惧,淮河口的守军已经盯上他们了,翻不了天。倒是南楚的棉种得抓紧送来,我让人在船舱底藏了些,用棉被裹着,怕冻坏了。”
唐小山接过棉种袋,摸起来暖暖的,显然是一路精心护着的。“让阿秀把棉种分类挑拣,饱满的装在陶缸里,埋在灶膛边保暖。”他往窗外望,暮色里已有细碎的雪花飘下来,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飞,“今晚怕是要下大雪,让沙狼和大覃的人都住到祠堂偏房去,把铁犁、锄头这些农具搬到柴房去,别冻坏了。”
雪越下越大,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田埂、屋顶都盖成了白茫茫一片。唐小山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贾鲁河的冰面渐渐被雪覆盖,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向远方。老张带着人在水渠边插了些松明火把,火光在雪雾里摇摇晃晃,照亮了渠边忙碌的身影——沙狼的人在用镐头凿冰,大覃的人在用铁锹平整土地,唐家庄的护卫则在搬运农具,每个人的身影都被火光拉得长长的,像一幅活动的剪影画。
“你看这雪,下得正好。”周先生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手里捧着一杯热米酒,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瑞雪兆丰年,明年的稻子准能丰收。”
唐小山接过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暖烘烘的热流顺着心口往下淌。“等雪化了,水渠修通了,咱们就把双季稻的秧田分成三块——唐家庄的人管育种,沙狼的人管灌溉,大覃的人管翻耕,各司其职,又互相帮衬。”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暖意,“到时候,这贾鲁河两岸,该全是稻花香了。”
雪落在酒杯里,“滋”地一声化了,像一滴透明的泪。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夹杂着铁木真教沙狼孩子唱的牧歌,还有覃虎和大覃兵卒说的家乡话,混在雪风里,竟比任何乐曲都动听。
夜深时,祠堂的火盆还旺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老张在给大家讲春耕的规矩,说哪块地适合种早稻,哪块地得留着种晚稻;阿秀和几个女娃在缝补农具袋,把磨破的地方用粗线缝得结结实实;铁木真和覃虎则凑在油灯下看秧田图纸,手指在纸上画着圈,像在规划一片看不见的金色稻田。
唐小山靠在门框上,看着这暖烘烘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寒冬也没那么难熬了。雪还在下,落在祠堂的瓦上“簌簌”响,像在为来年的春天轻轻打着拍子。他知道,等雪化的时候,那些藏在冻土下的种子,那些埋在心底的约定,都会像双季稻的嫩芽一样,顶破坚硬的外壳,向着阳光,使劲地往上长。
渠边的芦苇穗上积了厚厚的雪,像披了件白棉袄。在雪光的映照下,那些空穗仿佛又灌满了金黄的谷粒,沉甸甸地弯着腰,像在预示着一个沉甸甸的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