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自九幽殇入落霞寺,流光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面容。
当麻袋从脚下解开,一点点上拉露出里面的人时,流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幽深洞穴仅一盏油灯照明,昏暗不清。
怪的是,当麻袋拉扯着九幽殇的头发终于落地,洞中所有的光亮仿佛活了似的前扑后拥溢向了他。
他衣襟微微开着,露出两截漂亮的锁骨,锁骨之上刀凿过的下颌线条流畅。几缕散落的发自饱满的额头落下,划过脸颊,划过锁骨,懒懒倚在月白绣银线八瓣莲的领口。
烛火中,他飞扬的眼有些迷离,挺翘圆润的鼻尖不知是雨是汗顺着鼻翼侧滑,被下巴上的窝窝稳稳兜住。
他嘴唇轻抿略微下弯,似委屈,似不满,如被雨打过的荷花,楚楚可怜。
昏暗的洞穴,在染着烛火的美人跟前,流光厕蹲着,凌乱的发落在洗旧的布衣上,被衬的活脱脱像个根正苗红的乞丐。
如此美人,雌雄莫辨,流光一下就看愣了。
“阿恙,你下手可真不留情。”九幽殇捂着小腹,目光幽幽看她。
流光一下回神,机灵的脑瓜一下就注意到对方称呼有异。
“九幽君从何得知本道长名讳?”
“昨日暴风骤雨,大雄宝殿廊下,你自己说”
“好好好,我记起来了。”流光打断他。
那时她说,商无恙嗯,伤春悲秋。
“不是,你怎么能被我罩了呢?”
流光实在想不明白,按理说那贼人进了九幽君的寮房,怎的是九幽君比他先出来呢?
她这话问的极不讲理,直接给九幽殇问不会了。
“要不你自己想想为什么把我打晕套麻袋了?”
“我那哪是要套你啊,我是要套那个进你房里的人呀。”流光扯过麻袋,在九幽殇哀怨的目光下一屁股坐了上去,“谁知你把他留屋里了?不是,你还来捡我金叶。”
“哼哼。”九幽殇哼哼唧唧撇嘴:“你先头若有不满为何不说,还要说本君公正?”
这是小心眼上来,又开始本君本君了。
“哼,谁知道那弱不禁风的贼子是不是九幽君派着去薅小和尚的。”流光也哼哼。
九幽殇闻言口里一阵发苦。
他是叫了罗生去薅小和尚,可那是在事后才叫的啊,找的也并非是同一个和尚。
“阿恙好坦荡。”九幽殇被无端绑架挨揍的怨气少了几分,谁让自己有个当魔都当不明白的下属呢?
九幽殇寮房内,正着窗缝暗中观察的不当魔的罗生青衣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他搓了搓鼻子,暗想自己是不是淋雨伤了风。
有了干活儿的目标,他劲头足足,只想着怎么把地渊君揪出来宰了,伤风都不用问药。
“别,赶紧说说你们怎么回事,你手下那贼子抓我们家小和尚干什么。”
流光睨他一眼,妈的,真好看。
赶紧将视线偏走。
“还有,本道长不喜欢听那些又臭又长的故事,九幽君答话时烦请精简一下。”流光补充道。
得,这是审问上了。
梧凤猫在窝里,两只圆眼珠子晶亮,看的津津有味。
她就喜欢看先生审人,一点不拖泥带水。
“阿恙欠我一卦,现下能不能卜?”
嗯?不走寻常路?
梧凤用翅膀挠挠金红羽顶,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这招?
只见流光琥珀色的眸光一亮,从腰间摸出三枚铜钱。
“卦起因缘了,这卦卜完,本道长便不欠九幽君什么了,若是稍后有了摩擦,本道长可不会手下留情。”
九幽殇看着小小掌心里的铜钱,浅浅一笑。
“卜吧。”
“姓名,生辰八字,卦问何事。”
“天渊九幽殇,至于生辰嗯,容我想想,”九幽殇偏着头,凤眸闪烁着光:“天渊历,十二万三千五百六十四年,七月初十。”
流光蓦地抬头,直直撞进他幽幽深深的眸底。
她心头忽的一跳。
“你是魔族?”
“是。”九幽殇学着流光歪头,眼里带出笑意将她包裹:“阿恙,能卜吗?”
流光抬手捂住心口,越跳越快的节奏撞的她手疼。
她一咬牙,“能。”
“好。”九幽殇敛眉收笑,起身端正坐好,“我要寻一人,烦请阿恙替我卜一卜那人身在何处。”
流光从腰间又摸出三枚铜钱一起捏在指尖,盈盈润润的乳白光芒自她指尖而起,染白了暗黄的铜钱。
乳白的光霎时点亮了昏暗的洞穴。
随着她嘴里默念取数,指尖往上用力,铜钱裹着光在空中自由翻转数圈,最后六枚铜钱排成一排稳稳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艮为山,艮震坎,坎水生震木,震离。山火賁,离艮,离艮”算到这,流光后背一阵发寒,再张不开口。
山火賁,艮在上为寺院
手掌一合,光收灯灭。
黑暗中,流光能清晰听见对面人平稳的呼吸。
难怪,难怪她就说,落霞寺常年清冷,怎的突然就有这么大的仪仗来此?还能是老方丈一生向佛八十余载,用功德换来这些金叶子不成?
若老方丈真有护佑之能,狗都不来的落霞寺早就香火鼎盛,飞黄腾达了。
九幽君这一行人,是带着答案找答案啊。
饶是流光将头挠秃也想不到,寺里会有何人与魔族有牵扯。
想来只能是为自己而来了。
而他那个手下想必是个憨的,不明所以才会上手去抓和尚
想通了一切,流光不由往后挪了挪,试图拉开与九幽殇的距离。
哪料九幽殇动作更快。
黑暗中,流光只觉手腕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力道不重,却难以逃脱。
“阿恙是在怕吗?”九幽殇低声轻叹。
“我不该怕吗?”流光反问。
她心知自己碎了光魂道行不够,万不是眼前魔族的对手,也没什么可嘴硬的。
油灯蓦地又燃,亮光恰时被九幽殇宽大的广袖引来,在空中悄然画圈,柔柔铺洒在他摊开的锦袍之上。
他跪坐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伏于膝上,另一手握在流光撑着地的手腕上。
光将他侧身剪影投到远处石壁,几缕细发在胸前晃悠,倒显得剪影朦胧失真。
流光霎时就看见了他眼底惊慌的自己。
“这般,阿恙还怕吗?”
他伏在膝上的手前探,一点点仔细将流光散乱的发抚平。
流光僵直着身子不敢动。
“那这般呢?”九幽殇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胸口:“阿恙还会不会怕?”
烛火很暗,洞中很潮,心跳很轻。
流光掌心相贴九幽殇结实的胸膛,指尖微颤。
一缕细不可察的光晕自九幽殇心口溢出。
那光似被牵引,一点点钻入流光掌中,丝丝缕缕,徐徐不急,而后又从指尖溢出,重新钻回九幽殇的心中。
感受着手中光影流动,流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颤着咬紧下唇,想抽回手,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我本怕你抵触,不想这般早让你知晓的。也是你在这里,我想同你一起待上一待。”九幽殇叹息:“奈何机缘巧合,阿恙,你说呢?”
流光无声流泪,琥珀色的瞳再无光彩。
九幽殇拉她入怀,轻抚她的后背。
“阿恙,光告诉我你很不快活。”
“你同我说说,怎样才能让你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