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蕃看看李宗儒,又看看苏瑶,在众目睽睽下琢磨了好一阵,问:“苏姑娘知道【免罝】吗?”
“知道。”苏瑶点点头,这是诗经周南里的一首诗。
刘统领恰好知道这首诗的内容,眼中立即光采奕奕。
李宗儒微颔首,知道诗里“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这类句子最为应景。
苏瑶见刘统领点头,便命人取来一支琵琶,边唱边舞了起来。
张蕃陪着看了一会,深深觉得无趣,趁众人在兴头上,借口小解向李宗儒告个假,悄悄溜了出来。
……
他出帐门后,四处观察一番,发现军营内部很少有门禁,军士和役夫往来没人盘查,只是自己一身儒袍会不会被人盘问就难说了。
不管那么多,真被人逮住就以不慎迷路搪塞过去,还能把我怎么样?
可到底去哪儿呢?这座军营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和罗泽南,以及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不对,有一处还有点关系——校场,一想到校场上还绑着三、四十名万岁军将士,他觉得或许到那儿能打听得到罗泽南的下落。
嗯,只能先去那儿溜达溜达了……
“张公子哪里去?”
嗯?张蕃听这声音有点耳熟,回身看去,原来是守门的那个伍长在叫他。
这人刚才一直把他‘小门房’,‘看大门’的叫,冷不丁改称“公子”让张蕃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赳赳武夫,公侯……” 帐内传来苏瑶的唱诗声,隔着帐帘仍能听到声音如此清晰。
原来如此!
张蕃哑然一笑:原来大帐里面刚发生的事都被这人听得清清楚楚,怪不得此人态度前倨后恭。
“怎么?我到哪里去还要你批准?”
“不敢,刘统领的营规不是耍的。”那名伍长脸色十分难看,“要是宾客不熟悉环境,独自走动出差子,我们吃罪不起。公子要去哪儿,我们派人护送。”
“去校场。”
“校!……校场?”
“就是绑着几十名万岁军的校场。”
“你……张公子,你去那儿有事?”
“撒泡尿,顺便看杀几个人头,好消消我昨夜以一敌五百的怨气。非跟着不可的话,就来吧。”
张蕃没等他回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料到其他几名守门的军士也听到了大帐里的情形,绝不敢冒然阻拦他这样的上宾撒尿。
伍长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拦住他,但终究没敢开口,只好匆匆向手下人交待几句,提起一只灯笼,追上张蕃走在他身旁。
走到校场时,张蕃呆住了,那些被绑的万岁军已经不见了。
几盏灯笼发出的苍白烛光照亮了校场一角,有如修罗地狱。
三辆牛车的架子上白花花的人肉一层一层堆叠成山,有无头尸、人头、人手、人脚,还有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几名军士把一具尸体扔到车上,尸体的肚子好像被剖开过,大段肠子还耷拉在车外,一名军士用刀尖把流了一地的肠子塞回到尸体肚子里。
一名老年仆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铲去校场地面上血污的浮土,然后熟练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发觉这边有人在看他,也漠然回望了一眼。
张蕃从来没见过这么血淋淋的场景,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就吐了,刚在宴席上吃的菜饭全倾泄了出来。
校场上搬尸体的军士停下手里的活,都望了过来。
伍长见状忙搀起他一只胳膊,走进几间没人住的营房一角。
张蕃吐够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觉得只有骂几句脏话才能发泄心中的恐惧:“你们万岁军他妈的到底还干什么了?被人这样虐杀!?”
等了半天,伍长也没有回答。
张蕃扭头朝他看过去。
他在哭?伍长像个孩子一样在哭,他眼睛紧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脸颊淌下,他大张着嘴,可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张蕃初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直到听见远处的人声,才确定伍长只是在极力控制——他害怕被人听见。
张蕃一动不动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没当过兵,体会不到这种袍泽情义,但高一军训结束的时候,还有大学毕业散伙的时候自己哭过两回,大概与眼前这人的心情相近吧。
就这样,这个不知名的汉子无声地哭了好一会。
“造孽呀——”这是他睁开眼后第一句话,声音低得近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打了十几年仗,死在贼寇刀底下的不到一百,一晚上被自己人杀了个干净!”
“你们全营五百人全死光了?!”张蕃不觉声音大了点。
伍长的情绪仍然激动,道:“还有六、七十个没死的,跟我一样,跪在地上背了一晚上《忠臣贼子赋》。”
“忠臣贼子赋?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伍长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低头道:“就是痛斥万岁军是贼子,发誓此后追随金公公效忠皇上。”
张蕃嘴巴半天没合拢,道:“竟有四百多人宁死也不背这篇赋?”
伍长面红耳赤,眼睛望向别的地方,似乎没听见一样。
张蕃见状便不再追问:“那……一晚上杀你们这么多人,你们也不反抗?!”
伍长冷笑道:“自打离了万岁山,我们被一营一营打散,每营只有五百人。罗指挥还想等你睡醒了再审,你却睡得像个死人,没等你醒过来,后半夜我们就被五百骑兵夜袭,还抗个鸟!”
“你说的罗指挥可是罗泽南么?你可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眼下没死……”伍长用手掌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珠,“不过也快了,明日午时在辕门外问斩。”
“他人现在哪里?”
“就关在……”伍长瞬间警醒,警惕地看向张蕃,“关你什么事?”
“爱说不说。”张蕃也不勉强,扭头就走。
既然是关在某个地方,大约就在军营里,四处逛逛也许能撞到也不一定。
至于真找到关押地点,能不能见着面,只能看造化了。
伍长紧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张蕃寻了半天也没见到像是关人的地方,几座营帐和瓦房有军士把守,远远地用目光把他赶开,近前不得。
张蕃突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最终决定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那伍长见张蕃突然往回走,愣了下赶紧跟上,两人走了一会儿,那伍长终于没忍住,开了口:“你不找了?”
“不找了,看来是老天不让我办成此事,我这人顺命,走,回去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