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开始猜到了点什么,越想越怕。
放在以前,他一定已经决然、毅然拒绝前进了。
但张蕃刚让自己在云娘面前拾回了男人的尊严,还有那三十两雪花银……都二十五岁的人了,不要说一天赚这么多,就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
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过的感觉:刚刚被人当众羞辱自己的女人,明明知道有张蕃作后盾,却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不由自主地想一个人逃走。
他头一次感到这么地难过。
好怯懦,好卑微,真他妈穷……
当初舍了祖业,从寡妇坟搬到县城,不就是想靠满脑子“财华”翻身么?
可到如今,一脑子“财华”连个屁用都没有,在外装阔气,连自己住的地方都不敢带云娘去看一眼。
如果还像以前唯唯诺诺,瞻前顾后,这辈子绝计是翻不了身的。
与其那间破屋里卑微地穷死,当初又何苦离开寡妇坟!
富贵只有险中求。老爹就是不懂这个道理,生生在寡妇坟窝囊了一辈子,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张蕃见周乙半天不回答,正想着要不要再许他十两银子的时候,忽然发觉周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如丧?妣。
周乙没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便扬鞭策马前行。
张蕃愣了半天,搞不懂这家伙的脑袋里刚刚都经历了些什么。
……
月明星稀,乌鸟无依。
马车接近竹林的时候,还没等张蕃开口,周乙先停下车,从车后取了马嘴套给马套严实了。
张蕃讶然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周乙似乎像变了个人似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马车沿竹林北面边缘徐徐慢行。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不发出一点响声。
车是好车,马是好马,车夫更是好把式,周乙在车速和噪音中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
要不是车身仍在微微颤动的话,张蕃还以为马车停了。
一路上,张蕃一直运用真气倾听前方细微的动静,但听到的只有虫鸣。
半个时辰后,前方开始有了动静,那是叫骂声和兵器相交的声音,越是前行,动静越大。
随着马车接近,连周乙也听到了,他轻拉缰绳,停下了马车。
张蕃跳下车来,心中狐疑不已: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怎么押送囚车的官兵和什么人打起来了?
“周乙,你把马车藏好后在竹林等我。”
周乙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就见张蕃已经跑进了黑暗中。
周乙挠了挠头,小心驾马车往竹林去了。
张蕃寻着声源奔了一阵,就见竹林边上出现了几间茅舍,茅舍旁新立了二十余顶帐篷,几堆篝火将这临时营地照得通明。
营地边,一群边军正持朴刀、长枪在互相砍杀。
张蕃忙趴下来四面环顾,发现近旁就有几处土丘。
躲在一个小土丘后,他仔细观察了下才发现,原来是四、五十名边军在围攻另外八、九名边军,被围攻的人兜鍪(头盔)上都没有红缨。
其中一名边军身材高大,抡一把大锤向兜鍪上没有红缨的军士疯狂猛砸。这名边军身高约一米九到两米,辨识度很高,正是白天在囚车旁牵着铁钩锁链的两人中的一人。
看来这群边军的确就是白天押运罗泽南的那支队伍,只是没见到囚车。
眼前的情况超出了张蕃的预计,他只想到了一个可能:被围攻的该不会是陈焕的人?
难道他是真心要救老上级,不等我来就自己先动手了?
张蕃开始怀疑自己被王志出卖后,是不是变得多疑了起来。
虽然间隔甚远,但在明亮篝火的照耀下,张蕃寻了半天,终于从人群从认出了陈焕那张脸,他的兜鍪上也没有红缨。
茅舍、帐篷、篝火旁横七竖八歪着几十具边军的尸体、散落着各样制式兵器和兜鍪,其中几顶兜鍪上的红缨也不见了,这些尸体应该也曾是陈焕的手下,由于双方札甲和兜鍪全都一模一样,红缨显然是特意拨掉以识别敌我。
在没有弄清楚情况前,张蕃决定先不行动,只静静趴在土坡后观察着这一幕。
这些被围攻的军士竟十分强悍,一会功夫就剁倒了四名敌人,而他们自己只损失了一名伙伴。
看了好一会儿,忽听到身后有动静,张蕃惊觉,猛一回头,却见是周乙猫着腰朝自己走过来。
“你怎么跟来了?!”张蕃有点生气。
“我来陪你,怎么那伙官军自己打起来了?”周乙惊愕地半张着嘴,趴在了张蕃身旁。
“不是,”张蕃才想起不对劲,“这么大片地方,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小就跟着我爹在寡妇坟赶大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夜路。这周围,能躲人的只有这片土包包。”周乙不以为然撇撇嘴。
“哦~原来如此~~~”张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转怒道:“你不守好马车,过来陪我何用?!要不一会儿你负责干架,我回去守马车?”
“我……”周乙有些委屈,“你没等我藏好马车就跑没影了,我怕万一你被人家追杀,紧急时找不到马车……没马车你怎么跑得掉呐?”
张蕃怔了一怔,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今晚出来根本就没有准备逃跑的计划,【飞去来】之下,无人能生还……除了那个喜欢乱涂乱画的熊孩子以外。
但军士们自相残杀这一幕扰乱了他的计划。
陈焕带人先一步动手,事情就有点复杂了。
假如陈焕是真心劫囚车,自己却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被人杀光,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可要是动手救了他,罗泽南大概率对此人更加信任,万一这是一出苦肉计,救陈焕等于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明天办起下面的事来可能会有些碍事。
突然,一个声音从脑海中冒了出来:让他们火拼!凡活下来的,不辨良莠尽杀之!!
张蕃被这个念头惊出一背冷汗:我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冷血的想法?
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干净利落,不必费神分辨谁是人谁是鬼,一点也不圣母。
他呆呆想了一阵儿,最后叹了口气,他自知虽然不至于是圣父,但这样冷血的作法不是他的风格。
王志是王志,陈焕是陈焕。
至少目前还没有证据能证明陈焕和王志是一路人。
更何况,即便眼前是一出苦肉计,也是金太监的这场鸿门宴上的第一道菜,要是不动筷子,很可能会让金太监有所警觉,不能让那太监怀疑自己看破了他的“妙计”。
张蕃抬眼看去,围攻的边军只剩下二十余人,而兜鍪上没有红缨的只剩下三人了,其中一人便是如同血人一般的陈焕。
张蕃从地上爬起来,对周乙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周乙早就大概猜到了他要干什么,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小心把头低了低。
战场厮杀不是周乙的擅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