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王建:“张王乐府”里的中唐烟火(第1/2页)
安史之乱后的第十五年,河南颍川的田埂上,蝗虫啃过的禾苗歪在土里,一个老农蹲在田边,手摸着枯槁的稻穗,眼泪砸在泥里。
不远处,一个背着旧行囊的中年人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卷纸来,用炭灰兑水当墨,飞快地记下这一幕——他就是王建,刚从边塞摸爬滚打十三年回来,头发白了一半,脸上还带着风沙刻下的纹路。
那会儿没人知道,他手里这杆笔,后来会和张籍一起,写出中唐现实主义诗歌的“最高峰”,让无数底层人的苦,顺着诗行留到了千年后。
“张王乐府”的根:不是文人的“笔墨游戏”,是扎在泥土里的“实话”
在长安朱雀大街旁的小酒馆里,王建和张籍经常聚在一张小桌上,就着一碟腌萝卜喝酒。张籍掏出刚写的《野老歌》,念到“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王建猛地拍了下桌子:“就是这话!咱别学那些酸秀才,堆些典故绕弯子,老百姓的苦,得实实在在写出来!”
这俩人能成“张王乐府”,不是偶然——都是寒门出身,都见过底层人的难,都觉得诗不该是贵族的“玩物”。他们的乐府诗,根扎在两千年的传统里:往上接《诗经》的“风雅”,写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往近学汉乐府的“缘事而发”,看见啥苦就写啥,不掺半点假。
王建小时候读《诗经》,最爱《七月》里“采茶薪樗,食我农夫”的句子——不是因为辞藻美,是因为写的是农夫的日子,和他家早年的苦太像。后来去边塞,见惯了士兵的血;当县丞,见惯了农民的泪,他更明白:《诗经》里的“苦”,到了中唐,一点没少,甚至更重了。
他写《野老歌》,不是凭空想象: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这是他当昭应县丞时,亲眼见的——山里的老农种三四亩薄田,禾苗长得稀,税却比收成还多,好不容易交上去的粮食,在官仓里放得发霉,最后烂成土。他问过老农:“为啥不闹?”老农叹气道:“闹了更惨,能活着就不错了。”这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后来全揉进了诗里。
“张王乐府”的厉害,就在于“不装”。别的诗人写乐府,还会讲究“辞藻要雅”“对仗要工”,王建和张籍不——他们的诗,是“急出来的实话”。
看到纤夫被鞭子抽,就写“苦哉生长当驿边”;看到农民卖牛交税,就写“且免向城卖黄犊”;看到宫女望墙外,就写“乞与金钱争借问”。没有华丽的包装,却比任何“雅词”都戳心窝——因为这些话,都是底层人自己会说的话。
诗里的“苦人图鉴”:农民、士兵、纤夫、宫女,一个都没落下
王建的诗,像一本中唐“底层人生存手册”,从山里的老农到宫里的宫女,从边塞的士兵到河边的纤夫,每个被忽略的“小人物”,都是他诗里的主角。他不写他们的“***”,写他们的“难”——难在吃饭,难在活命,难在连哭都不敢大声。
农民:丰收了,却要卖牛
中唐的农民,最惨的不是欠收,是“丰收了更苦”。王建在《田家行》里写:
“男声欣欣女颜悦,人家不怨言语别。
五月虽热麦风清,檐头索索缲车鸣。
麦收上场绢在轴,的知输得官家足。
不望入口复上身,且免向城卖黄犊。”
你看这画面:***热,农民们笑着割麦、缫丝,看似欢喜,其实心里早慌了——麦堆在场上,丝绕在轴上,他们知道,这些全要交给官家,自己一口吃不上,一件穿不上,能保住家里的牛,不被逼着去城里卖掉,就算烧高香了。
王建当县丞时,跟着差役去收税,见过一户农民——男人刚割完麦,就抱着麦袋往官仓跑,女人在家哭着摸牛的头,牛好像知道要被卖,一个劲蹭她的手。王建问女人:“为啥不留下点麦?”女人说:“留了就交不够税,差役会拆房子的。”后来他写《田家行》,特意把“且免向城卖黄犊”这句放在最后——这不是“希望”,是农民最低的“求生欲”。
士兵:去时像送死,回时只剩白骨
十三年的边塞生涯,让王建比谁都懂士兵的苦。他不写“大漠孤烟直”的豪情,只写“万里无人收白骨”的悲凉。《征妇怨》里那句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是他亲眼见的惨状。
有一年秋天,他跟着军队在辽水边巡逻,看到水面上飘着士兵的尸体,有的连胳膊都没了,有的还攥着断剑。岸边的老百姓,拿着自家男人的衣服,在城下招魂——“你回来啊,就算是骨头,也得回家啊!”哭声飘在辽水上,比北风还冷。
他还写过一个小兵的故事:小兵才十七岁,是被抓来当兵的,临走时母亲给他缝了件厚棉袄,说“活着回来”。可冬天刚到,小兵就死在了战场上,棉袄被别的士兵捡走,母亲还在村口天天等。
王建把这故事写进《辽东行》:
“辽东万里辽水曲,古戍无城复无屋。
黄云盖地雪作山,不惜黄金买衣服。
战回各自收弓箭,正西回面家乡远。
年年郡县送征人,将与辽东作丘坂。”
没有一句喊“惨”,每个字都在说“惨”——士兵们在雪地里打仗,没城没屋,只能用黄金买衣服,打完仗才想起家乡远,可他们不知道,自己早晚会变成辽东的一抔土。
纤夫:脚裂流血,还得拼命拉船
王建当秘书郎时,常去长安城外的河边办事,见过最苦的人,是纤夫。夏天太阳毒,纤夫们光着膀子,背上勒着粗绳子,绳子嵌进肉里,渗着血,每走一步,都要喊一声嘶哑的号子,像被抽打的牲口。
有次他看到一个老纤夫,脚底板裂了大口子,血把草鞋都染红了,还在拼命拉船。船主嫌他走得慢,拿着鞭子抽他的背,老纤夫没敢躲,闷着头往前走。王建想上前拦,却被船主推了一把:“你个小官,少管闲事!这老东西就是欠抽!”
那天晚上,王建在客栈里,想起老纤夫的背影,眼泪掉在纸上,写下《水夫谣》:
“苦哉生长当驿边,官家使我牵驿船。
辛苦日多乐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鸟。
逆风上水万斛重,前驿迢迢后淼淼。
半夜缘堤雪和雨,受他驱遣还复去。
夜寒衣湿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
“肌穿足裂忍痛何”这七个字,是老纤夫的心里话——不是不痛,是痛也得忍,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拉船换口饭吃。王建写这首诗时,没加任何修饰,就像把老纤夫的苦,直接搬到了纸上。
宫女:住华丽宫殿,却连扫地夫都羡慕
晚年写《宫词》时,王建把目光对准了宫里的“囚徒”——宫女。别人写宫怨,只写“寂寞”,他却写得更细:宫女们的好奇、渴望,还有假装生病的无奈。
《宫词》里有句特别扎心: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
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宫女们早上起来,看到台阶前的扫地夫,觉得新鲜得很——她们一辈子待在宫里,没见过外面的男人,围着扫地夫,争着给他钱,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不是跟宫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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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在长安当太常寺丞时,见过宫女的“可怜”:有个宫女偷偷跟他说,十五岁进宫,现在三十了,没见过爹娘,没见过外面的花,连柳树发芽都隔着墙看。有次宫里的牡丹开了,她偷偷摘了一朵,被嬷嬷骂了半天,说“你也配碰这花?”
后来他写《宫词》,没写宫女的“怨”,写她们的“小渴望”:想知道外面的天是不是更蓝,想知道老百姓吃的饭是不是更香,想知道扫地夫的日子,是不是比宫里自由。这些“小渴望”,比“大哀怨”更让人难受——她们连最普通的“自由”,都成了奢望。
大白话里的真功夫:不用“掉书袋”,老百姓能懂才是好诗
王建的诗,读着像大白话,没什么生僻字,可懂行的人知道,这“大白话”里藏着真功夫——不是他没文化,是他故意不用“雅词”。他说:“我写的诗,是给老百姓看的,他们听不懂,写得再雅也没用。”
他写农民的苦,用“苗疏税多不得食”——“苗疏”就是禾苗稀,“税多”就是税重,谁都能懂;写纤夫的累,用“水宿沙行如海鸟”——纤夫在水里住、在沙上走,像海鸟一样无依无靠,不用解释,画面感就出来了;写宫女的寂寞,用“不识阶前扫地夫”——连扫地的人都不认识,可见多久没见过外面的人,简单一句,比“深宫寒夜独难眠”更有力量。
有次韩愈跟他开玩笑:“仲初,你这诗写得太‘土’了,就不能加点典故?”王建笑着说:“韩兄,你要是跟老农说‘朱门酒肉臭’,他可能听不懂;但你跟他说‘输入官仓化为土’,他立马就懂——因为他见过啊!”
韩愈想想,还真没反驳。后来白居易写《卖炭翁》,也学王建的“大白话”,用“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开头,简单直接,老百姓一听就懂。白居易说:“我这是学王建,诗要‘老妪能解’,才是好诗。”
王建的“通俗”,不是“浅”,是“真”。他写的话,都是老百姓天天说的话;他写的事,都是老百姓天天经历的事。比如《织锦曲》里“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著肩”——织锦女熬夜织锦,头发乱了,钗子快掉了,这场景,哪个熬夜干活的女人没经历过?再比如《别陕州王司马》里“黄河岸上白头人”——一个白发老人站在黄河边,要跟朋友分别,这画面,哪个经历过离别的人没见过?
这种“真”,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珍贵。中唐有很多诗人,写得比王建“雅”,比王建“有名”,可他们的诗,没像王建的诗那样流传得广——因为老百姓记不住“骈四俪六”的句子,却能记住“苦哉生长当驿边”“且免向城卖黄犊”这些大白话。
白描与对比:不用花架子,照样戳心窝
王建写诗,没什么复杂的手法,就靠两样:白描和对比。可就是这两样“简单手法”,把中唐的社会矛盾写得透透的,让读者一看就心疼,一看就上火。
白描:一笔画出“苦”,不添半点虚的
白描就是“如实写”,看到啥就画啥,不添颜色,不加修饰。王建的白描,像老木匠刨木头,一刨子下去,就能露出木头的纹理,干净利落,却扎心。
《水夫谣》里“夜寒衣湿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就是典型的白描——冬天冷,纤夫的衣服湿了,披着短蓑衣,脚裂了、肉破了,还得忍着痛拉船。没有写“北风有多冷”,没有写“纤夫有多惨”,就这两句,纤夫的苦就像在你眼前一样。
还有《征妇怨》里“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也是白描——辽水上飘着白骨,没人收,老百姓在城下拿着衣服招魂。没有写“战争有多残酷”,没有写“征妇有多伤心”,可你读着,就像看到了那片飘着白骨的辽水,听到了城下的哭声。
王建的白描,不是“没技巧”,是“技巧藏在骨子里”。他知道,底层人的苦,不用刻意渲染,把真实的场景写出来,就足够有力量。就像他看到老农蹲在田边哭,不用写“老农有多绝望”,写“苗疏税多不得食”,读者自然会懂老农的绝望。
对比:一冷一热,把矛盾摆到明面上
王建最会用“对比”,把两种相反的场景放在一起,不用骂,不用怨,社会的不公就全露出来了。
《野老歌》里“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和“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就是最狠的对比——老农种三四亩田,连饭都吃不上;江西来的商人,一船珠子值上百万,船上养的狗天天吃肉。这一对比,贫富差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读者心里。
还有《田家行》里“麦收上场绢在轴”和“且免向城卖黄犊”,也是对比——农民丰收了,麦堆在场上,丝绕在轴上,本该高兴,可他们却要担心“能不能保住牛”。这一对比,赋税的繁重、农民的无奈,全写出来了。
王建的对比,不是“为了对比而对比”,是他亲眼见的“真事”。他当县丞时,见过商人骑着马,带着随从,在城里耀武扬威;也见过老农背着粮食,在官仓外哭着求情。他把这些“真事”写进诗里,不用喊“不公平”,对比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控诉”。
官当得小,诗却活得长:中唐的“活历史”
王建这辈子,官没当大——最高做到陕州司马,从五品的小官,没权没势,还经常被人欺负。可他的诗,却比那些当大官的人的诗,活得长多了。
中唐的正史,比如《旧唐书》《新唐书》,写的都是皇帝、大官的事,很少提老百姓的苦。可王建的诗,却像一本“中唐民间史”,把老百姓的日子,一笔一笔记了下来:
-他的诗里,有安史之乱后,老百姓流离失所的苦;
-他的诗里,有藩镇割据时,士兵们战死沙场的惨;
-他的诗里,有官府横征暴敛时,农民卖牛交税的无奈;
-他的诗里,有宫廷奢华背后,宫女们寂寞一生的悲。
这些事,正史里没详细写,可王建的诗里,全有。后来的历史学家研究中唐,都要读王建的诗——因为他的诗,比正史更鲜活,更真实。
有个历史学家说:“要想知道中唐的农民有多苦,别看《通典》里的‘赋税多少’,去读王建的《田家行》;要想知道中唐的士兵有多惨,别看《新唐书》里的‘战争胜负’,去读王建的《征妇怨》。”
王建也说:“我写的不是诗,是老百姓的日子。要是以后有人想知道,中唐的老百姓是怎么活的,看看我的诗,就知道了。”
王建去世时,六十四岁,躺在陕州司马府的小屋里,身边只有一箱子诗稿。他的家人想把诗稿烧了,跟他一起埋了,张籍赶过来,拦住了:“这不是普通的诗稿,是仲初用一辈子写的‘实话’,得留着,让后人知道,中唐还有这么多苦人。”
后来,张籍把王建的诗稿整理好,编成了《王司马集》。这本书,在战乱中丢了一部分,可剩下的诗,还是流传了下来。
我们在课本里读王建的诗,在博物馆里看他的诗稿复印件,可能不会想到:这个一千多年前的“小官”,当年写诗的时候,没想过要“出名”,没想过要“留名青史”,他就想替那些没机会说话的人,喊一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