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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东夷攻城

    绍绪八年,元月十三日。广宁右屯卫城。

    午时刚过,城北方向,一道浓重的黑烟柱骤然腾起,直刺铅灰色的天空。烟色漆黑如墨,翻滚升腾,即使在城中也能清晰看见。

    城头了望的兵士立刻示警。卫定方与卫靖远闻讯登上北城楼。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小型屯粮点正被烈火吞噬,黑烟正是源于此。火光在烟幕中忽明忽暗。

    城下,开始有百姓聚集,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作响,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很快,赵全带着一队兵丁匆匆赶至,厉声呵斥,驱散人群,维持秩序。骚动暂时被压制下去,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却挥之不去。

    卫靖远看着那冲天的黑烟,眉头紧锁:「父亲,东夷在烧我们的粮仓!」

    卫定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远处的火场:「其一,东夷轻骑远来,自身粮秣亦不充裕。真为夺粮,当尽力搬运,而非付之一炬。」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寻常焚烧粮草,多为草料或乾燥谷物,烟色灰白。此烟如此浓黑,必是浇泼了大量火油丶油脂之物。其意不在烧毁粮草,而在示警。」

    他转向卫靖远,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力:「其三,明日此时,此地或他处,必再有粮仓被焚。其目的,唯有一途,逼我出城。」

    次日,北城外,果然又见一道浓烈的黑烟柱冲天而起。位置与昨日相近。城中百姓的议论声比昨日更大,甚至有人开始传言城中存粮将尽。赵全再次率兵弹压,驱散了几个散布恐慌最甚的闲汉,街道暂时恢复了秩序,但城中的压抑气氛却如同那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

    元月十五日。午时。

    这一次,景象更加刺目。

    数百东夷骑兵,押着数十辆满载粮食的大车,公然出现在北城门外一箭之地内。他们并未立刻点火,而是将粮车推至一处开阔地,在城头守军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倾倒车上之物,却是新收的粟米和豆料。

    倾倒完毕,数十名东夷兵手持火把,将浸透了油脂的火把猛地掷入粮堆中。

    「轰!」

    火焰瞬间腾起,比前两日更加猛烈,伴随着刺鼻的油脂燃烧气味。浓黑的烟柱,夹杂着金黄的谷物被烧焦的点点火星,在凛冽的寒风中狂舞。火光映照下,东夷骑兵的身影扭曲晃动,发出阵阵得意的唿哨和怪叫。

    城头守军一片死寂。

    每一个士兵都死死盯着城下那肆意焚烧的粮堆,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沉默中积聚。有人紧咬着牙关,腮帮肌肉绷紧;有人握着长矛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死死盯着那火光,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主将卫定方所立的位置,带着强烈的期盼丶焦灼,甚至是无声的质问:为何不出战?为何任由敌寇如此羞辱丶毁我粮秣?

    然而,军令如山。无人敢出声请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甲叶因身体紧绷而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城头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闻。

    卫靖远站在父亲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几乎要冲破沉默的滔天怒意和憋屈。他看向父亲,卫定方面沉如水,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城下耀武扬威的敌军和熊熊燃烧的粮堆,仿佛在燃烧的不是粮食,而是某种无形的压力。

    「父亲……」卫靖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卫定方抬起手,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城下的火光,但嘴角却微微向下抿紧,形成了一个冷硬的弧度。

    「传令。」卫定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亲兵耳中,「点选精骑五百,由……卫靖远统领。半刻之后,自西门出击,击溃焚粮之敌,夺回剩馀粮草。」

    卫靖远猛地看向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化为决然:「末将领命!」他立刻转身,快步奔下城楼点兵。

    卫定方依旧伫立城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下那片燃烧的粮堆,以及更远处看似平静丶实则可能暗藏杀机的丘陵与疏林。

    半刻之后。

    北门轰然洞开,吊桥放下。卫靖远一身银甲,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冲出城门。身后,五百精骑如同一股铁流,卷起烟尘,直扑那数百正在粮堆旁耀武扬威的东夷焚粮兵!

    东夷骑兵显然早有准备,见明军出城,唿哨一声,并不恋战,虚晃几招,便佯装不敌,抛下尚未烧尽的粮车和少量伤亡同伴,迅速向西北方向的一片丘陵地带败退。

    卫靖远牢记父亲「夺回粮草」的军令,并未深追,勒令部下迅速扑灭余火,将尚能抢救的粮袋装上带来的备用大车。

    就在庆军忙于搬运粮草之时,那片看似平静的丘陵之后,骤然响起震天的号角!

    数千埋伏的东夷精骑如同决堤的洪水,分两股汹涌而出!一股直插卫靖远所部与西门之间,意图截断归路;另一股则如锋利的楔子,狠狠撞向正在搬运粮草的庆军侧翼!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斩杀那杆在队伍中最为显眼的丶代表着卫定方身份的帅旗!

    喊杀声震天动地。卫靖远所部虽被突袭,阵型稍乱,但皆是精锐,临危不乱,立刻结成圆阵,弓弩火铳齐发,长枪如林,死死抵住数倍于己的敌军冲击。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双方在燃烧的粮堆旁丶在冻土上惨烈厮杀。

    城头,卫定方冷眼注视着下方骤然爆发的激战。赵全在他身旁,紧张地握着刀柄:「总戎!少将军他……」

    「他接得住。」卫定方声音毫无波澜,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每一个角落。

    东夷伏兵的主将显然志在必得,指挥着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不顾伤亡,反覆冲击庆军阵中那杆帅旗的位置。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惨烈的搏杀。

    终于,在一次猛烈的冲锋后,帅旗周围的护卫被冲开一个缺口。数名悍勇的东夷骑兵突入核心,刀光闪处,那掌旗的亲兵连同高举的帅旗,一同被斩落马下!

    「得手了!」一名东夷将领用夷语狂喜大吼,策马上前,用长矛挑起那面染血的帅旗和掌旗兵的头盔。

    然而,当他看清头盔下那张年轻却陌生的面孔,以及那面帅旗虽制式相同却明显尺寸略小丶并非主将所用的旗帜时,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错愕和难以置信!

    「不是卫定方?!」

    与此同时,城头鼓声大作。北门再次打开,又一股庆军骑兵冲出,接应卫靖远所部。而卫靖远也趁敌军因错愕而攻势稍缓的瞬间,果断下令:「粮草已夺!撤回城内!」

    五百精骑护着抢救出来的粮车,且战且退,在接应部队的掩护下,迅速退入北门。吊桥再次升起,城门轰然关闭。

    城外,东夷骑兵的怒吼尚未完全平息。那面被挑在矛尖的「伪帅旗」在寒风中无力地垂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数千东夷兵将的脸上。错愕丶羞愤丶被戏弄的狂怒,最终化为一片压抑的丶野兽般的低吼。

    短暂的死寂被骤然打破。

    呜咽的号角声变得急促而狂暴!原本在远处游弋的东夷主力步骑,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迅速向北门外集结!简易的云梯被抬起,厚重的挡板被推向前方,更多的骑兵在阵后集结,锋刃反射着阴沉的天空,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决绝。他们不再掩饰,目标直指西门城楼!

    城头,气氛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赵全嘶声下令:「弓弩手就位!火铳准备!碗口铳装填!」

    卫定方站在城楼最高处,将城下敌军的狂怒和己方的紧张尽收眼底。那冲天的黑烟,那被肆意焚毁的粮草,那伏兵处心积虑的陷阱,还有此刻这恼羞成怒的疯狂攻城……一桩桩,一件件,不再是单纯的敌国犯境,而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心头,指向一个他此刻几乎确信无疑的答案:朝中有人!有人不惜勾结外寇,布下这绝杀之局,定要取他项上人头!

    一股从未有过的丶冰冷的悲愤,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深处奔涌丶冲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为国征战戍边二十载,血染征袍,换来的竟是背后捅来的刀子!这愤恨,比东夷的刀锋更冷,比这辽东的朔风更刺骨。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脸上肌肉如铁铸般绷紧,下颌线勾勒出冷硬的弧度。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雷霆般的怒火,却又被一种更深沉丶更沉重的悲哀死死压住,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丶近乎死寂的寒潭。只有紧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着那滔天巨浪般的情绪。

    「父亲……」卫靖远看着父亲挺直如孤松却又仿佛承载着万钧重压的背影,心头剧震。

    卫定方没有回应儿子。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城楼一侧的战鼓。那鼓面蒙着厚实的牛皮,鼓槌沉重。

    他一把推开掌鼓的兵士,双手握住了那对冰冷的鼓槌。

    「咚——!」

    第一声鼓响,沉闷丶厚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压过了城下的喧嚣,清晰地传遍整个西门城头。所有兵士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擂鼓的身影吸引。

    卫定方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鼓槌狠狠砸向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骤然加速!不再是简单的号令,而是带着一股撕裂般的决绝,一种焚尽一切的悲愤!每一槌落下,都仿佛砸在他自己的心上,砸在那无形的丶来自背后的背叛之上!鼓声如雷,如怒涛,如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在阴冷的天空中炸响!

    那鼓声里,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呐喊都更震撼人心。那是将军的恨!将军的痛!将军与城池共存亡的决绝!

    城头守军被这悲壮的鼓声点燃了!主帅亲擂战鼓,这是何等决死之心!方才因诱敌丶焚粮而积压的憋屈丶愤怒,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同仇敌忾的熊熊战意!

    「杀!」不知是谁先吼了出来。

    「杀夷狗!报效将军!」怒吼声瞬间连成一片,声浪直冲云霄!

    「炮手!放!」赵全抓住这被鼓声激起的血气,嘶声力竭地下令。

    「轰!轰!轰!轰——!」

    早已装填完毕的碗口铳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数道炽烈的火舌喷涌而出,沉重的铁弹丸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入正蜂拥扑来的东夷步骑阵中!

    挡板瞬间碎裂!推着挡板的士兵如草芥般被撕裂丶掀飞!云梯被拦腰砸断!拥挤的冲锋队伍中,爆开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血雾和碎肉!惨叫声被淹没在炮火的轰鸣和守军的怒吼之中。

    第一轮炮击造成的混乱尚未平息,第二轮炮击又至!紧接着是城头弓弩手密集如雨的箭矢,火铳手爆豆般的射击!

    东夷的攻势为之一滞。在精准而猛烈的炮火打击下,在守军被主帅鼓声激起的拼死抵抗下,那狂怒的浪潮撞上了坚硬的礁石,碎成了血腥的浪花。

    卫定方手中的鼓槌未曾停歇。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铁人,机械地丶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地擂动着战鼓。汗水从他额角滚落,混合着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硝菸灰烬,在他紧绷如岩石的脸上留下道道痕迹。他紧抿着嘴唇,牙关紧咬,目光死死锁定着城下在炮火中挣扎的敌军,那眼神,冰冷丶愤怒丶悲怆,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那看不见的背叛者,一同焚毁!

    鼓声,炮声,喊杀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北门城头,硝烟弥漫,血火交织。而那个擂鼓的身影,成了这修罗场中最悲壮丶最孤绝的图腾。他用沉默的鼓槌,诉说着一个将军无处可诉的悲愤与不屈。

    半个时辰过后,只留下遍地狼藉的尸体丶散落的兵器和那面被东夷将领挑在矛尖丶却显得无比刺眼的「伪帅旗」。数千东夷骑兵望着紧闭的城门和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以及被庆军成功夺回的部分粮草,发出不甘的怒吼,强攻无果,只得缓缓退去。

    卫定方走下城楼,迎面遇上甲胄染血丶气息未平的卫靖远。

    「父亲。」卫靖远抱拳,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

    卫定方目光扫过儿子身后疲惫却眼神坚毅的士兵,以及那些抢救回来的粮袋,微微颔首:「做得好。清点伤亡,救治伤员。」

    「是!」卫靖远领命,转身离去前,低声道,「他们……很失望。」

    卫定方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抬眼望向城外那片重归死寂丶却仿佛仍残留着血腥气的原野,眼神深邃如寒潭。

    此后数日,东夷军的策略陡然转变。大规模攻城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丶如同附骨之疽的袭扰。

    白日里,一队队百人规模的东夷轻骑,如同秃鹫般在城下盘旋。他们并不靠近强弓劲弩的有效射程,只在远处游弋,挽弓搭箭,将一支支绑着书信的箭矢射向城头。箭矢力道不足,大多落在城墙根或护城河附近,但信的内容却如同毒液般渗透:

    「卫定方项上人头,值万金!」

    「庆朝已弃尔等,速献卫定方首级,可免屠城!」

    「困守孤城,粮尽援绝,尔等皆为卫氏陪葬!」

    守军士兵拾起箭书,内容迅速在私下流传。恐慌与猜疑如同阴冷的藤蔓,在疲惫的守军心中悄然滋生。

    入夜,袭扰更甚。城东丶南丶北三面,黑暗的原野上,毫无徵兆地便会响起震天的鼓噪丶凄厉的号角和野兽般的呐喊!火光点点,人影幢幢,仿佛下一刻便有大军扑城。守军神经紧绷,一次次冲上城头戒备,弓弩上弦,火把通明,却往往只看到远处黑暗中快速移动的零星火把和迅速远去的马蹄声。一夜数次,守军不得安枕,疲惫如潮水般累积。

    作为主帅的卫定方,更无法置身事外。每一次示警,他都需要登城巡视,稳定军心,判断敌情。

    元月十七日清晨,连续两日两夜未得安歇的他,眼中已布满血丝,面色在寒风中更显灰败。但他依旧挺直脊背,在卫靖远和赵全的陪同下,再次登上了饱受袭扰的东城楼。

    城头寒风凛冽。卫定方扶着冰冷的垛口,目光扫过城外空旷死寂的原野。连续袭扰后的短暂平静,反而透着更深的压抑。他需要亲自确认,这平静下是否隐藏着新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