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十五日,盛京。
锦衣卫在密监京中四品以上大员的事,邓修翼经胡太医已经传给了李义。此时李义接到了李云苏从大同传回来的消息,万事俱备,只等曾达去得胜堡外接曾令荃。李义再三筹谋,决定派一个南城方胜斋绸布店管事,带着暗色绸缎布匹样料前往镇北侯府,见曾守义。
门房来禀时,曾守义还疑惑自己未曾接到曾夫人任何指令,府中需要购买布料。揣着满腹的疑问,曾守义接待这位管事。只见管事并未多言,递上一张信笺,便告辞了。打开信笺,上书:「正月廿日后,得胜堡外三十里山岗下,可接人」。曾守义一下子跳了起来,赶紧向曾达禀告。
曾达看到「正月廿日」丶「得胜堡外」丶「可接人」,几字后,热泪盈眶。擦乾眼泪,他冷静了一点,反覆细想,这其中可会有诈?思来想去,除了李义未曾亲自上门,这点存疑外,其他看起来都甚为可信。但是曾达为保万全,还是让曾守义再去一趟方胜斋,约李义今晚面谈。
亦是此日,付昭遣仆从上良国公府门,约秦烈晚上密谈御马监回报军户逃逸事。接到这个便笺时,秦烈正在秦业房中。
「烈儿,不能在家中与付昭再见面了。」秦业道。
「父亲,儿子亦是这个意思。初七日夜,那两个撞付昭的黑衣人,甚是可疑。」
「李威曾对为父说过,绍绪三年南苑秋獮时,陆楣曾派锦衣卫盯着英国公府的大门。第一夜,还曾潜入府中。初七日夜,那两人定是锦衣卫。只为知道付昭何人。」
「儿子想不通的是,只需跟踪付昭马车回府,不就知道了。何需如此,岂不打草惊蛇?」
「铁坚恐是第一次接到此类密令,处置失当。铁坚不同陆楣,此人仍是武人,行事忠直,不够阴狠。」
秦烈点了点,「那付昭所言事,当如何处理?」
「如今陛下定然已经知道我与付昭有牵连,断了联系,固然陛下没了消息。但付昭亦是惶恐,惊慌失措中,卖了我们亦未知晓。付昭仍需稳住。让儿媳给方升夫人下帖子,去城西茶楼见面。」
「儿子明白。」
「一定要密,不要出纰漏。」
「是。」
还是此日,刑部尚书张肃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丶礼部右侍郎翰林院掌院杨卓先后到了次辅袁罡的府邸。其实袁罡还邀了工部侍郎沈佑臣,沈佑臣不齿于袁罡对姜白石的落井下石,便以病推脱了,并未前往。
朝中几位重臣分坐后,袁罡首先开口:「今日各部自陈疏当呈御览,希和兄,董璘弹劾徐迁的摺子上了吗?」
「初十日前便已经上了。」王昙望道。
「这……」袁罡看了杨卓一眼,这个情况很不对劲。
「长恭兄,你去岁腊月的自辨疏,陛下可有批示?」杨卓问张肃。
「立夫兄,此正是张某惴惴不安之处,亦无批示。」
「那徐迁那个弹劾摺子呢?可有陛下批红?」杨卓又问王昙望。
「亦无。」王昙望道。
袁罡看向王昙望问:「邓修翼十二日去了都察院,可有异常?」
「人形削瘦,面色苍白,似仍在病中。」王昙望道。
袁罡点了点头,「前日付昭告知,十二日邓修翼还去了兵部,听记太监周华喊破,其仍在病中,连茶都喝不得。」
「陛下似亦在病中,初五日太子见陛下,面色不佳。」杨卓补充道。
「莫非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故陛下无批示?」张肃问。
「陛下似精力都在兵部和辽东战役上。」袁罡又道。
「次辅,某仍心中不安。」张肃道。
袁罡思虑片刻,对王昙望说:「希和兄,如今在都察院听记的内监倪奎辰,你可有往来?」
王昙望摇了摇头,「内宦听记,本违祖制。」
「希和兄,你可知这个倪奎辰是何人?」袁罡又问。
王昙望依然摇头,袁罡拿眼去看杨卓,于是杨卓道:「希和兄,此人乃邓修翼嫡系,内书堂一期生。」
王昙望略有震动,问:「立夫如何知晓?」
「裴允中一直领着内书堂教习,个中人等,他皆熟悉。杨某所知,亦来自于他。内书堂一期人才济济,此次听记,东厂通政务人手不足,故陈待问去了户部丶王昌去了吏部丶倪奎辰到了都察院丶江瀛来了东宫。若非曹应秋领着腾骧卫去了辽东,恐会去兵部。而礼部丶工部丶刑部都是东厂之人。如此布局,可见邓修翼之谋略。」杨卓道。
「他竟如此防我都察院?」王昙望突然有点生气。
「希和!」袁罡打断道,「换而视之,何尝不是邓修翼防着江南京察掀起风浪!你的都察院,并非都是你的人啊!」
王昙望默然,确实,右都御史潘家年就不是他的人。都察院内,派系众多,很多人即便弹劾某个大臣,你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的人。
杨卓舔了一下嘴巴,道:「初五日,太子去御前求告,不要江瀛。此后,有口谕下,勒令江瀛不得回司礼监,所有事宜一应直呈帝听。故唯有倪奎辰,可以疏通一问。希和兄!」杨卓劝王昙望。
「早知如此,当时允中来求为邓修翼解围时,各位为何不愿出手?如今成了这个局面,却要我去与内宦疏通?」王昙望依然有点生气。
袁罡没有搭理王昙望的生气,对着杨卓说:「立夫兄,可否请太子再求见陛下?」
「唉,太子纯直,屡屡说话冒犯陛下。初五日,太子言要去面见陛下,将东宫老人王德贵召回。某再三劝阻,仍然不听。求告无果,还遭申斥。某有时,亦真无奈。」杨卓道。
「太子迁宫太晚,迁宫之时秉性已成,立夫辛苦了。」袁罡道,「然只有太子可以面君,只当尽孝。」
「某怕太子张口便是,听闻君父龙体欠安,如是便成了窥伺君上。」杨卓又道。
「那便请太子去见太后,如此迂回,则不至再被申斥。」袁罡道。
「只能如此了。」杨卓道。
「长恭,还有一步则需你本人思虑,可上一疏奏请『申饬刑部各司,严查刑讯有无违制,重申慎刑恤狱之旨』,以此看看陛下如何批示。若再留中,恐将以退为进。」袁罡道。
所谓的以退为进,则是由张肃本人上折请辞,看看皇帝会不会挽留。若皇帝会挽留,则无碍;若皇帝留中,则还需掂量后一步如何作为;若皇帝同意,则证明先前的留中是给张肃一个体面,就是等他这个辞职折,那至少还可以善终。
张肃长叹了一口气道:「某甚后悔当时白石案不明邓修翼之苦衷!」
众人都不能接这个话,因为当时之所以还要重审,便是在坐里的这些人的共同决议。
午后,兵部侍郎付昭与御史方升在东城一茶楼相会。
「付大人」,方升满脸堆笑,拱手行礼。
「方御史」,付昭则面露严肃,他不知道为什麽秦烈不来相见,而通过夫人之间的传话让他来此茶楼。他也不知道为什麽,他来之后见到的不是秦烈,而是御史方升。
方升示意自己的长随去把门,然后自己则把门仔细地关上。
「秦公另有要务,又恐误了付大人的事,故由方某前来。」方升为了打消付昭的疑惑,直接讲了原因。
此时付昭已无法计较便道:「十二日,司礼监掌印邓修翼到了兵部……」付昭正说着,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声音「黄老板!」「梁老板!」「请!」「请!」打断了付昭的话,付昭皱着眉头,忍着外面人的寒暄,而此两人似乎谈兴正浓,一直在走廊上说着今年生丝生意的事情。方升看着,便推门出去,道:「二位,可否移步寒暄?」此二人被打断,看见门后包房内的付昭,赶紧拱手致歉,「抱歉抱歉……」然后前后走向了隔壁包间。
方升见人已经走了,走廊恢复安静,对自己的长随关照了两句,然后回房关门。
付昭看着门口,道:「十二日,司礼监掌印邓修翼奉圣旨到了兵部,将御马监点验之事告知。此事中有两点,右都督当注意。其一,军户逃逸之确切证据,现司礼监已经掌握。司礼监外派监督太监应是密访,各卫所毫无警觉。此事本职乃五军都督府之事,右都督不可不察。其二,其去阳和卫之查访者得知,代王侵占军田三百顷,以次换好。某怕此事发生于秦焘将军领大同副总兵之时,若正是当时,右都督当早做准备。如何能让藩王侵占军田,实为不智!」
方升一听,眼珠一转道:「付大人所言甚是!如何能让藩王侵占军田,军田乃国之根本!良国公府定然不会同意。估计可能在绍绪二年,甚或更早!定与良国公府无关!」
「如是则好!」
「付大人,可有姜白石之铁证?」
付昭犹豫再三,从怀中摸出一叠纸,交给方升。方升收过,并不去看,脸上却露出笑容。付昭看着那个笑容,心中一跳,一把拉住方升的手,不让他放入怀中。
方升笑容收敛,对着付昭道:「付大人,你这是何意?」
「方大人!姜大人是忠心为国的好官,其如此之为,实属无奈。若不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望方大人务必留情!莫下死手!」
方升看着付昭,道:「付大人既然已经举告,为何还有妇人之仁?」
「方大人!」付昭提高了声音,「若方大人不能应允,付某今日定然不会让方大人离开此间!」说着付昭攥紧了交出去的纸。
方升又笑了道:「付大人,方某明白。兵部给事中欧阳冰敬是方某密友,若方某所点之火过了,欧阳自会出来浇水。定保姜白石只是去职,无性命之忧!」
「方大人可敢对天地起誓?」付昭还是攥着。
方升看着付昭已经指节发白的手,索性放开了纸,跪向窗外,拱手道:「臣方升,向太祖起誓,若至姜白石有性命之虞,天地不容,人神共诛!」然后方升站了起来,摊开手,对着付昭说:「如此,付大人可安心了?」
付昭抖着手,最终决定将纸交给了方升。
待付昭和方升离开茶楼后,隔壁包间的「黄老板」和「梁老板」也离开了包间,直奔锦衣卫。
当日夜,锦衣卫指挥使铁坚看着这一日的数份白本密报。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上午时王昙望丶张肃丶杨卓齐聚袁罡府邸。下午时,付昭和方升在茶楼谈话的全部内容。尤其是下午谈话的全部内容,铁坚看完以后,猛得拍了一下桌子,「这个付昭!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