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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曹淳离京

    绍绪八年,正月十六日,御书房。

    「陛下」,曹淳给绍绪帝叩头,「奴婢今日便去扬州了,陛下可还有什麽关照?」

    「你去扬州,正好替朕瞧瞧织造和盐务事。」

    曹淳眼珠子一转,对绍绪帝道:「皇爷可是缺钱花了?」

    绍绪帝瞥了他一眼道:「去岁邓修翼内库管的甚好,朕不缺钱花。」

    「奴婢明白了!」曹淳躬身领命。

    ……

    曹淳于辰时离开了紫禁城,辰时四刻,邓修翼便得到了冯实的报告。

    在曹淳和皇帝告别时,铁坚在东厂见了孙健。

    「孙提督,你们掌家这两日身体如何?」铁坚喝着茶,闲闲一问。

    「不好。十二日掌家出宫宣旨,本已累着了。回了司礼监,御用监掌印王得宝来闹,言辞对掌家极不恭敬。掌家亦不争辩,只坐着听着。听原吉说,晚上掌家又起烧了。这不又躺了三天。」

    「这御用监为何来闹?」

    「掌家奉了陛下的旨意,用了皇商林氏商铺,将内十库陈年旧积之物卖了,以充内库。这广盈库,按理说该归我们司礼监管,但是御用监非说是他们管辖,不让动里面的东西。照我说,待问还是软绵,要是我在,哪能容他们这麽嚣张。」

    「那你们掌家如今如何了?」

    「唉……掌家不能自去御前,所以只能受着这个气。」

    铁坚明白了,因为邓修翼被软禁在了司礼监,所以内监有人造反了。

    「若我有要事要告知你们掌家,他身子可吃得消?」

    「什麽要事?」

    「你告诉你们掌家,付泄密,方弹石。我等你回来。」

    孙健一下子目光犀利了起来,他看向铁坚,「铁大人,您说的事,会不会害掌家?」

    铁坚迎着孙健的目光,「我想,你们掌家自有决断。」

    孙健看着铁坚坦荡的眼神,最终说,「若你敢害掌家,我饶不了你!」

    铁坚只拍拍他的肩,不再说话。

    孙健带着铁坚的话,进宫去了司礼监。他踏进邓修翼的书房时,邓修翼刚喝完药。

    「掌家今日身子可好点了?」孙健赶紧拿了案几上的温水,给邓修翼漱口。

    「你来啦。我尚好。」邓修翼接过温水,喝了两口,将口中的苦涩都吞了下去。

    孙健将药碗,递给小全子,让小全子出去把门。「掌家,适才铁坚到了东厂,让我带话给掌家。」

    邓修翼坐直了身子,专注地看向孙健。

    「付泄密,方弹石。」

    邓修翼一听,前半句非常明朗,而后半句中的「方」,邓修翼则细细思考了起来,这个「方」到底是谁。邓修翼想着,孙健一直看着邓修翼,一直没走。许久邓修翼才回神,发现孙健没走,便问:「还有事?」

    「铁坚在东厂等我回去。」

    邓修翼明白了,铁坚在等他拿主意,该如何向皇帝禀报。禀报之后,如果皇帝要求立刻行动,当不当动?

    邓修翼又想了一下,辽东仍无战报来,现在卫定方生死不明。此刻若逼反了代王,这仗怎麽布局,怎麽打?要知道良国公府还有一个秦焘现在还在山西,并没有回京城。如果皇帝要求拿了付昭和「方」,能不能拿下良国公府?倘若付昭和「方」都咬死没有提到过良国公府,还能不能拿?若秦业这时候出来,说被付和方两人构陷,怎麽办?而且这个「方」还要弹劾姜白石,可见手上应该有了新的证据。若这个证据公布开,姜白石真的下了诏狱,谁来统筹军事?还是兵部左侍郎田玉麟?怪不得铁坚如此踌躇,需要邓修翼拿个主意。

    「放长线,等辽东。」邓修翼对孙健道。

    孙健皱着眉头看向邓修翼,没有立刻走。

    邓修翼温和笑着对孙健说,「不是不信你,而是等回了铁坚,我再告诉你。你这个人啊,太直,若我现在都告诉你了,我怕你藏不住。」

    孙健这时眉头才松开,对邓修翼道:「掌家所言甚是,小的一定改!」

    说完,行礼而去。

    铁坚接到了邓修翼的回覆,便知道邓修翼担心的是万一皇帝冲动之下,动了良国公府,后面的事情应该怎麽办?铁坚定了定神,向皇帝求见。

    很快,铁坚便到了御书房。

    「臣铁坚,叩见陛下,」铁坚向皇帝行了礼。然后递上了关于「付昭见方升」的密报,然后他便垂目屏息,指节微蜷,站立在了一边。

    皇帝疑惑地看着密报封面上的两个人名,一个兵部右侍郎,一个御史,这两个人为什麽要见面?然后打开了密报。

    一字一句,皇帝看得额头青筋爆起!付昭将关联五军都督府和大同镇最关键的事情,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方升。最关键的是,方升居然代表的是良国公府!付昭向方升交出了关于姜白石的证据,虽然密报中不知道具体是什麽证据,但是这个证据一定足以让姜白石可以下诏狱!

    这就是皇帝的兵部!这就是皇帝的独立监察系统!这就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勋贵!还有代王!代王和秦家到底是什麽关系!方升说,代王占田和秦家没有关系。但是御马监带回来的调查,代王就是在绍绪五年占的田!方升还说没有关系!

    突然,皇帝头皮一炸!代王和秦家?!一口腥甜涌了上来,绍绪帝死死抿住嘴,生生将这口腥甜又压了回去。

    皇帝放下奏报,看向铁坚,将手掩在袖子下,而此时他的手整个都在抖。

    「铁坚」,绍绪帝开口。

    「陛下,恕臣僭越,请先屏退左右!」铁坚连忙阻止了皇帝的话。

    绍绪帝举起手,紧紧捏着袖子,不让人看到他的手在抖,快速挥动了两下。甘林赶紧带着御书房中所有内监离开,远远站在台阶下。

    「铁坚,你去把付昭丶方升丶姜白石,给我拿下!」此时,皇帝的震怒才真正发了出来,虽然声音很低,但是铁坚听出了其中的颤抖。

    铁坚没有回话,他记得邓修翼给他的六个字「放长线,等辽东」,他直接跪了下来,对着皇帝道:「陛下!恕臣不能执行!」

    「你!也想造反吗?」皇帝指着铁坚!

    「陛下,现在不是时候!」铁坚低头道。

    此话一出,绍绪帝突然冷静了,他松开了紧攥的袖子,掌心已经被指甲刺出血痕,他沉默着,等待着。

    铁坚没有听到上面的声音,抬头看向绍绪帝,只见绍绪帝看着他,于是他继续道:「辽东战事未定,此时不能抓,只能查。待辽东战局明朗,永昌伯得胜回朝。实证到手,若良国公府和代王却有牵连,则微臣定将他们所有人都拿回诏狱!」

    绍绪帝对着铁坚道:「邓修翼曾说,辽东战局起得蹊跷。你觉得是否和秦家有关?」

    铁坚的脑子快速地转了一下,经历了初七日的事后,他已经不像从前了,他会多想一点。虽然此刻他已经百分百相信邓修翼的推衍,应该直接回答皇帝说「是」。但是他在想,如果直接说,自己觉得也很秦家有关,会不会让皇帝怀疑邓修翼已经提前把推衍告诉了自己。如果直接说,自己先没有实证,是否会让皇帝觉得自己还是那麽直?这样反覆想,竟拖过了绍绪帝的耐心。

    「嗯?」皇帝重重的的一声鼻音,打断了铁坚的踌躇,此刻铁坚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回陛下,微臣正在思考,实在无法得出结论。邓修翼生来多谋,不知道他是如何推衍的?可否请陛下告知一二,让微臣也有一些思索的引子。」铁坚最后决定这样说。

    绍绪帝塌下了一直绷直的腰背,轻轻说了一句,「你去宣邓修翼。」

    「是!」铁坚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邓修翼便来了,他给皇帝磕了头。

    「起来吧。拿去看。」皇帝示意邓修翼上前,从御案上拿走锦衣卫的奏报,那一刻皇帝知道,其实自己非常需要邓修翼。哪怕想瞒他的事,最终到了决策的时候还是瞒不住,譬如这个锦衣卫密监朝中大臣的事。

    皇帝有点恍惚,这个不是自己的奴婢吗?不应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吗?为什麽隐隐中,自己总是对这个人不放心?皇帝看向认真读着奏报的邓修翼,今日还是没有带竹节簪子。对了,绍绪帝想起来了,那个簪子去岁已经被自己拔掉了。邓修翼也穿了一身内宦的衣服,为什麽在他身上,自己就是没有当年的朱庸,长期陪伴的甘林,甚至如今天天来御前晃悠一圈的安达的感觉。无论他再说什麽「惟仰陛下怜惜」,总是少一点那种感觉。

    可是,邓修翼身上是外朝文官和武将的感觉吗?绍绪帝又觉得也不是。邓修翼身上没有严泰那种为自己的算计市侩气,没有袁罡那种仿佛天下皆浊我独清的学酸气,也没有王昙望那种祖宗家法天下第一的迂腐气。

    绍绪帝说不清楚,邓修翼身上到底是一种什麽感觉。这个感觉让他痴迷,又让他警惕。

    「陛下,」邓修翼温和的声音响起,将绍绪帝的神思拉了回来,「奴婢读完了。」

    「你说。」绍绪帝不想说话,指着铁坚道。

    「是!」铁坚向皇帝躬身,然后转向邓修翼道:「陛下有问,辽东战局起得蹊跷,是否和秦家有关?」

    「回陛下,奴婢认为,至少有八成把握是有关系的。」

    「嗯,」绍绪帝轻嗯了一声。

    「此前奴婢曾向陛下陈述,辽东五万轻骑,九日不叩山海关,来得蹊跷,不明目的。现从此奏报可以证明,兵科给事中欧阳冰敬,因御史方升,而和良国公府有所关联。陛下可还记得?十一月秦烈从大同回来,便在此处向陛下面参了当时的兵部尚书姜白石。然后十一月底,这个欧阳冰敬上折弹劾。至十二月廷辩时,五军都督府却无人出列。此乃先投石问路,后隐身藏踪之计。如今想来,这个欧阳冰敬应是秦烈驱使所为。弹劾之后,姜白石不得已而去职。此后,辽东战起。永昌伯卫定方孤身去了前线,无粮丶无银丶无马。若非陛下乾纲独断,毅然拨付腾骧卫,此刻奴婢不敢他想。再看,辽东战起后,姜白石以侍郎衔领尚书事,运筹银粮十数日无果。固有户部缺银之实情,然真无付昭领命懈怠之缘故乎?陛下试想,若辽东战败,若永昌伯殉国,姜白石又当如何?如此,我大庆失一良将,少一能臣。而此刻若有宵小行谋逆事,是否事半功倍?思来想去,得益者,皆是良国公府矣。」邓修翼一口气说话,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药,在胃里一直翻滚,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

    邓修翼停了一下,道:「陛下,还有三事,不可不虑。」

    「讲!」绍绪帝道。

    「其一,秦焘至今未归,仍在山西。其二,若奴婢未记错,绍绪四年宣化之战,这个御史方升是监军。那一战亦蹊跷。其……」

    「慢!绍绪四年宣化战,如何蹊跷?」绍绪帝打断。

    「陛下,奴婢记得当时襄城伯已将北狄兵马耗死在战场,然方升催逼,不得已分左右两路包抄迂回。大战之时,两路皆遭伏击,若无人泄露军情,北狄如何能料事如神?且襄城伯战死宣化城头后,北狄兵马攻破南门,北门突然大开,北狄穿城而过,一泄而出。开门之时,镇北侯南路大军已经逼近,杨翊骝的右路军已经回到宣化城下,此开门目的当是放北狄跑。奴婢或有记忆不确,可调兵部卷宗一观。当是时,奴婢便疑惑,如何能如此之巧。现在看来,开门之人便是这个御史方升。」邓修翼袖下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段话听地不要说绍绪帝心惊肉跳,连铁坚都心如擂鼓。绍绪帝在当年只想着襄城伯府无人之快,居然没有深究其中隐晦,现在被邓修翼提及,心中五味杂陈。

    邓修翼讲完这段,没有继续,只是等着皇帝的指示。

    「其三是什麽?」

    「其三,便是方升手上的,姜白石的罪证。」

    「何意?」

    「陛下,付昭原话,『姜大人是忠心为国的好官,其如此之为,实属无奈。若不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望方大人务必留情!莫下死手!』虽密报不知这个罪证是什麽,但「若不收」三字,便可推测,为贿赂之可能极大。国朝有律,官员贪污六十两银子以上,便剥皮实草。姜白石是生是死,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说完,邓修翼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绍绪帝前倾,将双手放在御案上,问:「邓修翼,此刻该如何做?」

    「回陛下,一丶以绍绪四年事抓方升,搜其府邸。二丶令秦焘回京。三丶请陛下忍耐,等辽东战局结束,再行处置良国公府。」

    绍绪帝道:「准!铁坚,你立刻去抓方升,赶在上弹劾姜白石的摺子之前!」

    邓修翼松了一口气,如此应该真能保下姜白石了吧。

    「是!微臣领命!」铁坚向绍绪帝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奴婢……」邓修翼也打算行礼而退。

    「邓修翼」,绍绪帝喊住了他。

    「陛下!」邓修翼躬着身子。

    「抬头,看着朕。」

    邓修翼慢慢抬起头,看向绍绪帝,只听到绍绪帝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到底想要什麽?」

    「奴婢……」

    「不要骗朕!想好了回答!」

    邓修翼目光平静地迎向绍绪帝锐利的审视。

    「回陛下,奴婢不敢欺君。仍记得绍绪三年八月廿四日,陛下问奴婢,现在如何想?奴婢道:奴婢家贫,非君恩,先父何来束修供奴婢读书。先父为先太子辩是为尽忠丶报君恩,奴婢侍奉陛下,亦是报君恩。实乃家训。当时言,至今未变。奴婢侍奉陛下,亦是报君恩。陛下怨我,谤我,骂我,责我,奴婢初心不变。」

    「呵,可史册中,不会留下一个太监。」

    邓修翼垂下了目,轻声而温和地道:「只需留下陛下圣名!」

    绍绪帝吐出一口气,伴着刚才强压下的血腥味道,对邓修翼道:「你去良国公府宣旨吧,不必在司礼监养病了,朕还念着当年你日日在御书房当值的日子。」

    「谢陛下圣恩!」邓修翼慢慢跪了下来,郑重地对绍绪帝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起身那一刻他的身体略略有一点摇晃,他后退着离开御书房。可就在抬起一脚,跨出御书房门槛的那一刻,邓修翼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邓修翼!」绍绪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宣太医!」

    邓修翼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