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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白石面君

    绍绪八年,元月十七日,御书房。

    姜白石接到绍绪帝传他御书房觐见的口谕,心里想着皇帝定然是因为十二日邓修翼来兵部告知的军户逃逸点验事,他穿上了官服,带上了已经写成的奏摺,到了御书房台阶上候着。

    一会甘林出来,宣他入内。

    姜白石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官帽,稳稳踏进了御书房。甘林在其身后,关上了门。御书房内除了高坐在上的绍绪帝,并无一人。

    姜白石给皇帝叩首,皇帝并没有叫起,他只能弯腰跪在地上。这时上首传了轻轻一声咳嗽声,姜白石心道「外间传闻陛下龙体欠安,果然是真的。」

    「姜白石,你拿去看看。」

    姜白石赶紧起身,上前,从御案上拿走了皇帝示意的一摞纸笺。

    第一页:兵部职方清吏司书吏张桭密录

    三月十一:大同镇游击将军赵雄升迁事毕。王遣心腹送来「部费」纹银一千两。按旧例:堂官三百两,田丶付侍郎各二百两,职方司掌印张大人一百两,经手书吏及同僚分润四百两。已入库分讫。

    五月廿三:核准宣化镇军需采购棉衣五千套,商户『隆昌号』中标,价高于市价二成。隆昌管事孙某密奉『谢仪』纹银一千两。堂官三百五十两,田丶付侍郎各二百两,武库司李主事一百两,馀下分润。孙某另言:『姜堂官处已另有孝敬。』

    七月十八:辽东饷银三十万两核销,蓟镇指挥使刘刚遣人送『节敬』冰敬纹银五百两,人参两盒。言明『请姜大人体恤边镇疾苦,速速批覆』。堂官得银一百五十两,参一盒;田丶付侍郎得银百两,参半盒;余分润。

    九月:广宁卫指挥佥事出缺,候选者三……

    姜白石跌坐在地,他不敢再读了,这一字一句一列一行都是死罪。他赶紧跪伏在地,「臣死罪!」

    「继续读。」皇帝的声音异常地冰冷。

    姜白石抖着手,打开第二页,亦同第一页。

    到了第三页,是《武选司异常升迁记录》。时间跨度是绍绪五年十月至六年十二月,罗列了五六个能力丶资历明显不足或风评不佳,却在姜白石最终画诺下获得如漕运卫指挥丶边镇千户的武官名字,旁边用小字标注着风闻中他们为谋缺所花费的银钱数目,如「传费银二千两」丶「托人送姜府厚礼」等。

    如是又过了好几页。

    到了第十页,是《军需采购价差疑点汇总》。这个汇总中对比了同期丶同类军需物资的市场价格与兵部核准的采购价格,标注出明显偏高的项目和承包商名称,「隆昌号」的名字再次出现,旁边备注「疑有巨额回扣」。

    姜白石全部读完后,跪伏不起,以额触地,不断道:「罪臣有负圣恩!」

    「你有何话说?咳……」绍绪帝道。

    此时姜白石脑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按照大庆律法,他本人已经死罪难逃。可是这请托丶冰敬丶炭敬丶中标谢仪等等皆是惯例,他推掉,兵部下属何以为生?他推掉,公务推进如何便利?即便他自己,有时为了顺滑办成兵部的事,也有谢仪奉给同僚。满世如此,如何独善其身?

    他苦苦一笑道:「罪臣无话可说。」

    「你在眉州老家没有田产?咳咳……需要你如此贪腐!」绍绪帝的声音高了起来。

    「陛下保重龙体,若因罪臣致陛下圣躬欠安,罪臣万死莫赎!」姜白石跪伏在地上的身子,颤抖着。

    「为何不辩解?」绍绪帝平复了一下心绪。

    「罪臣无法辩解,此笺上字字句句桩桩件件都是事实。辩解,便是欺君。」

    「哼,难为邓修翼如此保你,你却连辩都不辩。」

    姜白石猛然抬头,对着绍绪帝道:「陛下,罪臣与邓掌印从无私下往来!」

    绍绪帝摆了摆手,他知道,邓修翼和姜白石从来没有往来,这些事情他已经派人查过了。「那你就想领死?」绍绪帝道。

    姜白石又伏下身子,低着声音道:「回陛下,罪臣心有不甘。辽东战事未定,罪臣心中一直牵念,不知道永昌伯现今如何,不知道腾骧卫到了何处,不知道东夷又劫掠了我多少大庆百姓。军户逃逸事,罪臣心中歉疚,有负陛下圣恩,迁殆至今,动摇国基。马市之事,罪臣心中仍存妄想,只等月底三口好马回京,能让罪臣亲眼看看我大庆好男儿跨上悍马之雄姿。可罪臣无颜向陛下乞活!罪臣……有负圣恩!」说着姜白石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官袍前襟。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绍绪帝突然说一句这样的话,让姜白石感到奇怪。可是他此刻没有心绪去想绍绪帝为何说出这句话来,他在想的是,如何求绍绪帝开恩,放了家人。

    「求陛下开恩!所有种种罪孽都是罪臣一人所为,求陛下放过罪臣家人!」姜白石道。

     「你也知道你有家人!」

    「陛下,罪臣自隆裕四十六年,任兵部尚书,至今十年。请陛下看在罪臣十年来勤勤恳恳的份上,放过罪臣家人!」姜白石一直磕头。

    姜白石的一心求死,将绍绪帝逼到了角落,因为绍绪帝并不想他现在就死。邓修翼分析的是对的,如果此时姜白石因此下狱,进而去职,或者处死,兵部震动。辽东战局未定,已经十天没有战报了,恐怕已经进入正面交锋,蓟镇粮饷还在押运至前线途径,军械火药还在统筹之中。此时姜白石是动不得的。

    绍绪帝要的是姜白石自己求生,求皇帝放过他,无论他是甩锅给下属,还是攀咬其他人,只要他有一丝求生的念头,绍绪帝就可以借坡下驴,以戴罪立功,放了他。然后死死攥着这个证据,以后再来处理。可是绍绪帝没有想到的是,姜白石求的是死。

    「姜白石,你可知道,是谁交出了这些?」绍绪帝决定再诱导一下姜白石。

    「回陛下,罪臣无心追问何人向陛下举告。」

    「是你的下属!」姜白石如何不知道这些东西,只有兵部内部的人才能知道,如此确凿,如此明白。

    「陛下,去岁腊月微臣廷辩之时,科道言官皆视罪臣为雠寇,首辅次辅声声句句责问罪臣,五军都督府冷眼旁观,罪臣便知道终会有今日。罪臣本是孤身一人。」这时姜白石想起了邓修翼曾对他说过「孤臣难得」。

    姜白石略略抬起身子道:「罪臣本是孤身一人。此时下属举告,又临京察,亦是人之常情。」

    「你不恨他们?」

    「回陛下,恨又如何?墙倒众人推。罪臣只恨自己,不能继续为陛下效力!」说着姜白石又伏倒在地,将脸埋在手背衣袖上,肩头一直在抽动。

    「住口!把头抬起来!」绍绪帝的声音陡然报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咳……咳……」

    姜白石仓皇中略略抬起了头,绍绪帝看到他的衣袖已经被泪水打湿。

    「姜白石!你以为你一死就能了之?你信不信此刻朕就下旨,让你诛灭九族!」

    「陛下!」姜白石抬起了手,颤抖地摆着,像在向皇帝讨饶,又像在向神明祈祷。绍绪帝看着他求饶的手,心里稍微平息了一点怒火。

    「你口口声声辽东战事丶军械粮饷丶北狄悍马,说的冠冕堂皇。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种士大夫?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死了还能报什麽君王?你这算什麽忠君体国?你这是临阵脱逃!是把你捅出来的烂摊子丶把辽东万千将士的性命丶把朕的江山社稷都丢在一旁,只顾自己一死了之求个痛快!」

    「陛下,罪臣……」

    「住口!」绍绪帝又呵斥了一声,「朕恨不得现在就剐了你!以正国法,以儆效尤!亏得邓修翼夸你是一个能臣。他在朕面前,头都磕破了,陈情的是无粮丶无饷丶无马之辽东!他说,此刻兵部若乱,前线军心必溃,千里边关恐危!朕可以不在乎你姜白石的死活!但朕不能拿辽东将士的命丶拿大庆的百姓作儿戏!」绍绪帝的目光死死钉在姜白石身上,「朕不想再看到怀安屠城丶高筑京观丶赤地千里的一幕!那是朕的子民!」

    「你说你是孤身一人,朕给你一个做孤臣的机会,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听着:朕要你即刻回到兵部,坐镇中枢!蓟镇粮饷丶军械火药统筹丶辽东战报传递丶军户点验……所有事务,事无巨细,给朕办得滴水不漏!若再出一丝纰漏,或让朕听到半点你怠惰丶敷衍……咳……」绍绪帝拿起案上那封方升写完的弹劾折,重重一拍,「……那就不只是你一人之罪了!今日这纸笺上的每一笔赃银丶每一桩枉法,朕都会让它变成悬在你姜家九族头顶的铡刀!朕说到做到!」

    「陛下,罪臣遵旨!」

    「至于你的罪……哼,等辽东烽火平息……朕自会跟你,还有这纸笺上的所有人,一笔一笔,算个清楚!现在,收起你那套求死保家的把戏!给朕滚回兵部衙门去!滚!」

    十七日未时,潘家年前往首辅严泰的府邸。

    「首辅大人,方升不见了。」潘家年道。

    严泰此时正在给鸟喂食,放下手中鸟食,用一块丝绸的帕子擦了一下手,直接丢了。对潘家年道:「兴许是去京郊游玩,或者是去京外的庄子上了。」

    「大人,潘某去了方升的府邸,门口都是锦衣卫。府中有人,但不得出入。」

    「那便是被锦衣卫囚禁于府中,又有何惧?」

    「方升处有我让他弹劾姜白石的书信。」

    「这姜白石,当不当弹劾?」严泰反问。

    「这……」

    「若是当弹劾,你是右都御史,方升是你的下属,你又怕什麽?」

    「大人,我只是觉得,不寻常。」

    「是啊,山雨欲来!」严泰道,「不过,雨过总会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