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八日。辰时初刻。东城楼。
卫定方立于箭楼前的女墙边,此处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城外动静。他身披大氅,内着甲胄,头盔上的红缨在灰白天色下异常醒目。连续的压力和疲惫让他并未如往日般频繁走动,只是伫立原处,凝神远眺。卫靖远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同样警惕地扫视着城外。守备赵全则在他另一侧,正低声向一名校尉交代防务。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距离城墙约两百五十步外,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土丘后侧。
三名东夷精兵伏在冰冷的雪地中。其中一人,身形异常沉稳,呼吸悠长。他面前架着一副特制的长梢硬弓,弓身涂白,弓弦紧绷。箭镞是三棱透甲锥,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身旁,一名助手正用一块简易的测风布条观察着风向和风速,口中极低地报着:「风偏东,微,三指修正。」另一人则透过一个磨光的牛角筒,死死盯住城头上那个醒目的红缨目标,不断微调着射击角度。
神射手的手指稳定地搭在弓弦上,感受着风的细微流动。他等待着一个完美的时机。那便是卫定方相对静止,且城头士兵因换岗或疲劳而注意力稍懈的瞬间。
辰时正是夜间值守与白日值守的换班时刻。城头守军经过一夜惊扰,精神本就萎靡,此刻交接,动作难免有些迟缓松懈。
就是现在!
神射手眼中精光一闪!引满的弓弦发出一声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震鸣!
「咻——!」
一支狼牙箭撕裂清晨冰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低啸,以惊人的速度跨越那两百五十步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射向箭楼前那个红缨头盔下的身影!
箭矢的速度太快,声音滞后。当城头有人听到那凄厉的破空声时,箭已近在咫尺!
「父亲!」卫靖远眼角馀光瞥见一点寒芒电射而至,肝胆俱裂,嘶声欲扑!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护卫在卫定方侧后方的赵全,在箭啸入耳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并非看到箭矢,而是凭藉无数次战场厮杀养成的丶对致命危险的直觉!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左前方跨出一大步,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卫定方的右肩!
「总戎小心!」
卫定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向左侧歪倒。
就在卫定方身体被撞开的电光石火之间,那支蕴含了巨大动能丶本应洞穿他咽喉或头颅的致命箭矢,「噗」地一声,狠狠扎入了赵全因全力前扑而暴露的右侧肩背连接处!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赵全向前踉跄一步,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箭矢穿透了他外层的棉甲和内衬皮甲,深深嵌入骨肉之中,鲜血迅速洇湿了衣甲。
「赵守备!」卫靖远已经扑到近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赵全。
「敌袭!隐蔽!」城头瞬间大乱!士兵们纷纷伏低身体,盾牌手迅速上前试图遮挡主将。弓弩手则循着箭矢来路,向那片可疑的土丘方向盲目地倾泻箭雨,但距离太远,效果寥寥。
卫定方稳住身形,看着被卫靖远搀扶丶肩背插着箭矢丶痛得冷汗直冒却咬牙不吭一声的赵全,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随即被冰冷的杀意取代。他迅速扫了一眼箭矢射来的大致方向,那片土丘后已不见人影。
「快!送赵守备下城!找医官!」卫定方声音低沉急促,但依旧保持着镇定。他蹲下身,迅速检查了一下赵全的伤口。箭入肉很深,位置在肩胛骨上方靠近锁骨处,虽血流不止,但幸运地避开了肺部和主要的大血管,并非立时致命的要害。
「总戎……末将……无妨……」赵全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已浸湿鬓角。
「别说话!」卫定方制止他,示意卫靖远和亲兵立刻将赵全抬下去。
城下,那三名东夷射手早已借着土丘掩护,翻身上马,在守军盲目的箭雨落下前,已如狡兔般消失在更远处的雪野之中。
卫定方站起身,目光如刀锋般再次扫过那片空旷的雪原。寒风卷起雪沫,打在他冰冷坚硬的脸上。东夷的獠牙,已从明面的强攻丶暗地的突袭,延伸到了更阴险丶更致命的远程狙杀。他们不仅想要他的命,还要在杀他之前,榨乾他和这座城里所有人的每一分精力与意志。
他抬手,抹去溅到脸上的一滴属于赵全的温热鲜血,那抹鲜红在他指间迅速变得冰冷粘稠。
回到指挥衙门,卫定方对着自己儿子道:「把消息透出去。」
卫靖远拱手领命。
绍绪八年,元月十九日,太原。
李云苏和裴世宪一路从大同骑马来到太原。这一路,李云苏很沉默。裴世宪知道,那是因为邓修翼。
这一路来,京城的消息越来越多。有李义自己查到的,有胡太医转述邓修翼想要给李云苏知道的消息,更有胡太医在内廷行走获得的消息。李云苏知道邓修翼十二月廿二日在御书房被皇帝虐待丶知道了安达的异动丶知道了邓修翼没有出席各种大典丶知道了皇帝在万般无奈下又诏邓修翼出御书房应对蓟辽的战局丶还知道了太子去过御书房后邓修翼又一次被软禁丶更知道了锦衣卫和司礼监已经开始渗透京城各个衙门进行了听记。
李云苏的情绪便一直低落着,因为她越来越感觉皇帝要对邓修翼动手了,皇帝根本是在怀疑邓修翼可能和太子或者重臣勾结,而她送邓修翼的玉雕,成为了皇帝发难的最好藉口。便如当年皇帝如何对付自己的父亲李威一样,明明是他自己已经恶念焚身,却非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裴世宪看着李云苏日渐消瘦,他知道此时任何的安慰都是无力的,只有照顾好她的餐食和休息,另外就是有一些外面的事情去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比如蓟辽的战役,这样邓修翼才会好过,进而李云苏也会好过。
到了太原,李云苏住了林氏商铺的后宅,一个人关了许久。直到晚膳时分,裴世宪实在放心不下,端着粥食来敲门。
还好,李云苏让进,裴世宪略略松了一口气。
烛火在书房的榆木案上跳跃,映照着李云苏沉静的侧脸。她放下手中关于江南生丝价格的邸报,看着裴世宪端着粥食进来,眼中却没有一丝轻松。
「苏苏,用点吧。你都瘦了,如是如何撑得到回保定。」裴世宪也目透忧心。
李云苏没有说话,只放下了手中的笔。裴世宪将粥食放在她的手边,替她整理了一下桌上散乱的纸张。
李云苏一直看着他,裴世宪感觉到了李云苏有话对自己说,因为这个目光太像宣化战起前,在大青城外草原上那天了。那一次是李云苏便是这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最终劝了裴世宪回盛京,而她自己却独自去面对宣化战场上的种种生死。
「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说。」裴世宪揭破了,说着他便给李云苏研起了墨,来掩盖自己略略慌张。
李云苏有点惊讶,裴世宪越来越能读懂她了,于是便道:「裴世宪,我需上一次三立,拜会裴桓老。」
正在研墨的裴世宪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墨条在砚池边缘擦过一道浅痕。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将墨条轻轻放回墨床,才抬起眼,温润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忧虑:「是为了袁次辅对辅卿之事?」他语气平和,像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而非质问。
李云苏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迂回:「是,也不全是。袁罡所为,已不止是阳奉阴违。弃邓修翼于不顾,夥同严泰攻讦姜白石,坐视江南党弹劾张肃。他一面收着裴桓老的资源,一面又在毁河东的根基……」
她语速不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他意在党魁,欲将裴桓老置于何地?裴桓老需知真相。三立书院是他心血所系,也是他如今在士林发声的根基。有些话,当面说清为好。」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坦诚的体谅:「正因事关令祖,是你至亲长辈,我才觉得……你不必同去。裴世宪,我不知道袁罡所为多少是和你祖父商量过的。所以,不愿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是我与裴桓老之间,关于公事丶关于承诺丶关于河东未来的交谈。你不在场,或许更好。我自己去面对。」
裴世宪静静听着,眼中那抹忧虑化作了更深沉的温柔,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没有激动地起身,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双手轻轻按在书案边缘,目光如温玉般包裹着她:「苏苏,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去吗?」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为难』二字,不在你与祖父之间,而在你独自一人之时。让你孤身去面对我祖父,去说那些可能并不顺耳的话,才是我无法承受的。我不忍让你独自承此之重。我刚应承了云玦,你怎能让我失信?」
他微微直起身,语气沉稳而笃定:「况且,此事并非无解。你去,可向祖父直言袁罡所为:背信弃约,损我马市在前;坐视党争,动摇根基在后;更有架空之心,其行可证。祖父一生心血在社稷清流,他比我们更清楚袁罡失控的后果。而我,身为裴家子弟,亲眼目睹袁罡在京中如何罔顾祖父布置,致使裴党陷入被动,由我向祖父陈述其中利害,或许……更能触动祖父之心。我们同去,并非让你与祖父对立,而是将事实与关切,一同呈于祖父面前,助他看清局面,做出决断。」
他话锋轻轻一转,带上了一丝温润的无奈和坦诚的请求:「还有一事,此行我确也需回三立。上次探望祖父,令兄云璜……或是不经意间,听到了我与祖父交谈的只言片语。他似乎……对我有些误会,疑我待你之心不诚。」
裴世宪的目光坦荡而恳切地落在李云苏脸上:「苏苏,我珍视与云璜的情谊,更不愿因误会使你兄长忧心。此行,我需当面向云璜兄澄清,我对你之心,从未有半分虚假,亦无半分算计。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唯求至诚。这固然是我同去的一个缘由,」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丶略带自嘲又无比认真的笑意,「却也是实情,更是我……想与你同行的私心。」
书房内一时静谧,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李云苏望着眼前温润如玉却立场无比坚定的男子。他的话语没有锋芒毕露的尖锐,却如静水深流,蕴含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清晰地划出了他的立场。他提出的策略冷静而可行,甚至体贴地为她考虑了兄长可能的情绪。那份「虽万死而不辞」的守护,此刻化作了温润却坚不可摧的壁垒。
拒绝,已无意义,也辜负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她看着他眼中那抹坦荡的恳切和温柔的坚持,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最终,她缓缓颔首,声音平静而清晰:「好。我们一同上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