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八年,元月廿日,朝会。
这是绍绪八年开笔后的第一次朝会,锦衣卫的鸣鞭,抽打不是太和门外广场上群臣的窃窃私语,而是所有大臣的私心。
这次朝会,无甚惊奇,唯一的意外就是许久不曾见到的司礼监掌印邓修翼,出现在了皇帝的身边。严泰丶袁罡等忠臣都扫了邓修翼一眼,骨瘦如柴,面色苍白,身子已经架不起衣服了。这麽多眼神,只有一个人的眼神没有审视,只有真切,那便是姜白石。元月十七日,姜白石和皇帝的密谈,是真正的密谈,没有一个人知晓。
袁罡已经不需要通过太子或者太后去知晓了,因为朝会上,皇帝以帕捂嘴许久未语了。袁罡知道,皇帝是真的病了,怪不得那麽多摺子留中了。张肃也不用着急上请辞摺子。他松了一口气,这场京察之争,还可以打一打,还有时间。
严泰也知道皇帝病了,他却有点着急了。因为太子,在河东的手上。一旦太子即位,他这个首辅也就到头了。
绍绪八年,元月廿一日。丑时。广宁右屯卫城。
夜色如墨,仅有黯淡星光照耀。寒风卷过城头,吹动残雪。
西北角城墙。两座马面之间,墙根阴影浓重。护城河此段冰面虽经破凿,但新冻的薄冰层上,仍可隐约见人影匍匐移动。
十数架简易云梯悄然架起,顶端铁钩无声嵌入垛口。两百名东夷精锐,身着深色紧身衣,口衔短刃,背负弓箭与浸油火箭,手脚并用,迅速攀爬。城头守军刚过换岗,警惕稍懈。风声中,细微的甲叶摩擦和冰层碎裂声被掩盖。
「地图无误,丑时三刻。」攀在最前的头目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东丶南门一响,直扑卫定方官署。」身后数人无声点头。
登城者如鬼魅般翻越女墙,落地无声。他们并不理会零星巡哨,迅速分成数股。一股约二十人,扑向临近几座望楼和草料堆积处。火箭点燃,引弓射出。
「嗤——嗤嗤!」
浸油的箭矢带着幽蓝火苗,精准钉入乾燥的草堆和木制望楼支柱。火焰「腾」地窜起,在黑暗中异常刺目,浓烟翻滚。附近巡哨惊觉,锣声丶呼喊声骤起:「走水了!西北角!」
几乎同时,城东丶南方向,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鼓声如雷,箭矢破空尖啸,成千上万人马的呼号汇成一片,直冲云霄。城下火光点点,映照出无数晃动的人影,仿佛大军正猛攻东丶北二门。
城内守军注意力瞬间被猛烈爆发的佯攻和西北角的火光吸引。号令声丶兵甲奔跑碰撞声在街道上急促响起,大批军士本能地涌向东丶北城墙增援。
「走!」突袭头目低喝。近两百名精锐不再隐匿,沿预先探明的巷道急速穿行,目标直指城中心的指挥衙门。沿途遭遇零星小队巡兵,皆被无声放倒,或用弓弩快速射杀,未引起大的阻滞。
指挥衙门前街。火光映照下,衙门高大的仪门紧闭。门前石阶下,一小队守备卫兵已闻声列阵,刀出鞘,弓上弦。带队军官厉喝:「什麽人?!止步!」
回应他的是密集的破空声!东夷精锐的强弓劲弩抢先发射,数十支劲矢穿透夜色,狠狠扎入亲兵队列。数名亲兵中箭倒地。
「敌袭!护衙!」军官怒吼,举盾格挡。残馀亲兵迅速收缩,依托仪门前的石狮丶拴马桩和台阶组成防线。刀光闪烁,弩箭对射,短兵相接的撞击声丶闷哼声瞬间爆发。
东夷突袭队人数占优,攻势凶狠。他们三人一组,以盾牌掩护,轮番冲击亲兵防线。短刀在近身格斗中异常狠辣,专走下三路或颈项要害。不断有亲兵倒下,防线被撕开缺口。
「冲进去!」头目挥刀劈翻一名挡路的亲兵,指向仪门。十数名东夷死士猛扑向紧闭的大门,试图以身体撞击,或用携带的短斧劈砍门栓。
仪门之上,衙署内更高的望楼中,几双眼睛正冷冷注视着下方血腥的厮杀。
望楼上,卫定方立于阴影中,俯瞰下方仪门前惨烈的短兵相接。亲兵虽勇,但寡不敌众,防线正被东夷死士凶狠地撕开。撞击仪门的闷响不断传来。
他身后,卫靖远手按刀柄,呼吸微促。赵全立在另一侧,脸色铁青。
「放他们进来。」卫定方的声音在厮杀声中异常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卫靖远与赵全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然。赵全立刻对身旁一名亲兵低语一句。亲兵点头,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仪门在最后一次猛烈的撞击下,「轰隆」一声向内洞开!残馀的十馀名亲兵且战且退,撤入门内。东夷突袭队首领脸上掠过一丝狂喜,挥刀高喝:「卫定方必在正堂!杀!」
近两百名东夷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吼着涌入洞开的仪门,冲进衙署内宽阔的前庭广场。
就在最后一名东夷兵踏入广场的瞬间,「咻——啪!咻——啪!咻——啪!」
尖锐的鸣镝声撕裂夜空,三道接三道!信号发出!
刹那间,广场四周的围墙丶回廊丶乃至衙署正堂的屋顶,无数火把同时燃起!熊熊火光如同骤然睁开的巨兽之眼,将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下,密密麻麻的明军步卒从每一个阴影和掩体后现身。他们身披甲胄,手持长枪丶劲弩,冰冷的锋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人数远超千人,层层叠叠,将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卫定方那数十名仅存的精锐亲兵也迅速汇入阵列,堵住了唯一的退路。那扇刚刚被撞开的仪门,此刻已被沉重的门栓再次闩死。
冲入广场的东夷兵瞬间僵住。狂热的冲锋势头戛然而止,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首领脸上的狂喜彻底凝固,化为一片死灰。他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枪林箭阵,火光映照下,每一张明军士兵的脸都冰冷如铁。
完了!
他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精心策划的突袭,精准的路线,致命的斩首行动,原来早已落入对方的陷阱。这广场,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坟场。
绝望和极度的不甘瞬间冲垮了理智。首领猛地抬头,血红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望楼高处,那个在火光映衬下清晰可见丶身着主将甲胄的身影,那便是卫定方!
「卫定方!」首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近乎本能地摘下了背上的强弓!搭箭!引弦!动作一气呵成,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的恨意!
弓弦震响!一支狼牙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射望楼窗口的卫定方!
望楼上,卫靖远瞳孔骤缩,下意识想挡。赵全也惊呼出声:「总戎!」
卫定方却纹丝未动。他甚至没有侧身,目光依旧平静地俯视着广场。那支饱含怨毒的箭矢,贴着他头盔侧沿的顿项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微微掀动了他头盔下的鬓发,最终「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他身后望楼的木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广场上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支钉入木柱的箭,以及那个巍然不动的主帅身上。
卫定方缓缓抬手,指向广场中被围困的东夷兵。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传遍整个广场:
「缴械,不杀。」
卫靖远立刻上前一步,厉声重复,声如洪钟:「总戎有令!缴械者不杀!」
短暂的死寂后,「哐当!」一声脆响。一名东夷兵手中的短刀率先掉落在地。如同推倒了第一块骨牌,「哐当!哐当!哐当……」兵器坠地的声音迅速连成一片。超过半数的东夷兵在绝对的绝望和这道冰冷的生路面前,选择了放弃抵抗,垂下了头颅。
然而,那首领依旧死死握着手中的强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瞪着卫定方,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和疯狂,没有丝毫要放下武器的意思。
卫定方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并未说话,只是平静地伸出右手。旁边一名亲兵立刻将一张上好的步弓和一支鵰翎箭递到他手中。
卫定方接弓,抽箭,搭弦,开弓,动作沉稳丶流畅,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弓身在他手中弯成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箭簇稳稳对准了广场中央那个顽固的身影。
首领感受到了那锁定自己的冰冷杀意,身体瞬间绷紧。
「嘣——!」弓弦震鸣!箭去如流星!
首领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动作,只觉咽喉处猛地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他向后踉跄数步。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箭羽在自己喉前颤动。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手中的强弓「啪嗒」掉落在地。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大股鲜血,随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整个广场落针可闻。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卫定方将弓递还给亲兵,目光扫过剩下那些尚未放下武器丶脸色惨白的东夷兵。
「哐啷啷……」剩馀的兵器,如同冰雹般纷纷砸落在地。再无一人站立抵抗。
元月廿一日。辰时。广宁右屯卫城东门。
连续数日的袭扰与昨日的狙击,让城内外都笼罩在一种紧绷的疲惫中。天色渐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城头,鼓声与号角声骤然响起!并非示警的急促,而是带着一种挑衅和召唤的节奏,沉闷而持续地穿透清晨冰冷的空气,向城外空旷的原野扩散开去。
城下远处游弋的东夷斥候闻声立刻勒马,警惕地望向城头。鼓号声持续不断,仿佛在宣告着什麽,又像是在等待回应。
很快,东夷大营方向有了动静。一队约千人的精骑簇拥着主将的旗帜,缓缓向城东方向移动,最终在距离城墙约三百步的位置停下。主将端坐马上,身披厚重的毛皮大氅,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楼。他极其谨慎,这个距离足以避开任何城防武器的致命威胁。
他看到了城楼上严阵以待的明军士兵,看到了飘扬的旗帜,看到了几日来被箭雨洗礼的痕迹……但他最想看到的那个身影,那个身着主将甲胄丶红缨头盔的身影,却并未出现在视野中任何显眼的位置。
一丝不易察觉的丶混合着期待与侥幸的微光在主将眼中闪过。昨夜的偷袭绞杀……莫非真的得手了?即使未能立毙,重伤垂危也是巨大的成功!他按捺住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保持着冷峻,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沉重的东城门「嘎吱」一声,裂开了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
一骑孤零零地冲了出来。马是普通的军马,马背上的士兵穿着染满污迹的明军号衣,头盔歪斜,看上去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大头兵。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深色粗麻布包裹的丶约莫西瓜大小的布包。
这突兀的一幕让东夷主将眉头紧锁。这是什麽意思?诈降?诱饵?还是……他心中的那丝侥幸预感愈发强烈。
那小兵策马在冻土上小跑,速度不快不慢。他没有冲向敌阵,也没有高声呼喊,只是沉默地向着东夷军阵的方向奔来。东夷阵前弓弩手立刻引弓待发,警惕地盯着他。
在距离东夷军阵前沿尚有约一百五十步时,那小兵猛地勒住了马。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奋力向前方抛去!布包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噗」地一声,落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滚了几下,停在距离东夷前锋约八十步的地方,正好处于一个双方远程武器都难以精准覆盖的尴尬距离。
任务完成。小兵毫不犹豫,猛地一拨马头,双腿狠夹马腹,头也不回地朝着敞开的城门缝隙疾驰而去!
东夷主将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落在两军阵前的布包。城头鼓号声不知何时已停歇,死寂笼罩着原野,只有小兵急促的马蹄声和寒风掠过枯草的呜咽。
「去!取来!」主将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两名东夷骑兵立刻策马冲出阵前,警惕地接近布包。一人持盾掩护,一人俯身迅速用长矛挑起布包,随即打马狂奔而回。
布包被呈到主将马前。一名亲兵上前,用弯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包裹严实的麻布结。
麻布散开。
一颗被石灰简单处理过丶须发虬结丶面目狰狞扭曲的首级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那双怒目圆睁丶充满不甘与怨毒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正是昨夜率队突袭指挥衙门的那个东夷精锐头目!
东夷主将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昨夜的行动,非但彻底失败,连最精锐的头领都被枭首示众!城头那个消失的身影……不是被狙杀,而是……
「吱呀——轰!」
就在此时,东城门被彻底拉上,沉重的门栓落下。紧接着,城楼上人影晃动。
东夷主将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城楼垛口后,卫定方赫然现身!他身披玄甲,红缨头盔下的面容沉静如水,眼神锐利如刀锋,穿透数百步的距离,冷冷地投射在东夷主将身上。在他左侧,是面色冷峻的卫靖远。而在他右侧是肩背处裹着厚厚伤布丶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丶却依旧挺直腰杆站立的守备赵全!绷带上隐隐渗出的暗红血迹,在灰白天色下格外刺眼!
他们还活着!昨夜的行动,未能伤及卫定方分毫!一股被戏耍和彻底失败的狂怒瞬间席卷了东夷主将的心头!
卫定方的目光扫过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最终定格在主将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随着他的手势,一队如狼似虎的明军士兵,押着几十名被绑着双手丶堵住嘴巴丶面如死灰的东夷俘虏,推搡着来到垛口前。这些正是昨夜突袭中缴械投降丶未被当场斩杀的那些人中的一部分。
没有任何宣判,没有任何多馀的动作。
「斩!」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命令从卫靖远口中迸出。
刀光落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几十颗头颅在喷溅的血雾中滚落城下!无头的尸身被粗暴地推下城墙,砸在护城河冰面或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剩下俘虏被粗暴地拖到垛口。他们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衣。双手被粗麻绳死死捆住,绳子的另一端被固定在垛口的石柱上。士兵们合力,将他们一个个直接从高高的城墙上推了下去!
「呜——!呜呃——!」
身体猛然下坠的恐怖和手腕被绳索瞬间勒紧丶几乎扯断的剧痛,让这些俘虏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他们像一串串绝望的风铃,被吊挂在冰冷的城墙外壁上,离地一丈余。
寒风如刀,刮过他们惊恐扭曲的脸庞和悬空挣扎的身体。手腕处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鲜血顺着绳索和身体滴落,在灰色的城墙上划下道道刺目的猩红痕迹。
惨呼声丶痛苦的呻吟声丶因窒息而发出的嗬嗬声,混合着寒风,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不止东门,南门丶北门的城墙上都挂上了昨晚前来刺杀卫定方的小队人马。
城下的东夷军阵一片死寂。士兵们望着城头那如同杀神般屹立的大庆主帅,望着被吊挂在城墙上痛苦挣扎的同伴,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恐惧在阵中无声蔓延。
卫定方冷漠地扫视了一眼城下凝固的敌军,以及那些悬挂在城墙外丶徒劳挣扎的身影。他的目光最后掠过东夷主将那张因震惊丶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扭曲的脸。
卫定方伸出手,用食指定定指着东夷主将。
然后,他什麽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第二眼,直接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下城楼,消失在垛口之后。
只留下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猩红,和城外原野上,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