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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再上三立

    绍绪八年,元月廿二日,三立书院明经堂

    裴桓荣依然是在明经堂偏厅见的李云苏。只是对比三年前,除了陈年墨香外,多了更多的药香。

    窗棂透进的冬日阳光,映照着书架上累累的典籍和端坐于主位的裴桓荣。这位名动天下的「天一先生」,须发皆白,身形清癯,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道袍,手中握着一方素帕,不时掩住口鼻,发出沉闷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仿佛牵动着屋内凝滞的空气。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沟壑,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依旧锐利如昔,此刻正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落在下首的两位年轻人身上。

    李云苏端坐于客位,背脊挺直如青竹。裴桓荣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与感慨。

    三年前那个十一岁硬直腰板,装着气势的娇憨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的稚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锐利。五官精致如画,尤其那双杏花眼,清澈却深不见底,像寒潭映月,美丽中透着疏离与不可测的深度。

    裴桓荣心中微叹:李家明珠,终究是破茧而出,光华难掩了。

    坐在李云苏身侧的裴世宪,姿态恭敬,目光沉静地迎向祖父。而侍立在裴桓荣身侧的李云璜,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实际比李云苏年长两岁,和裴桓荣的次孙裴世衍同岁,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身量拔高,肩背宽阔,褪去了不少少年的跳脱,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李云苏笑着看向自己的兄长,心头猛地一紧:不过三年未见,兄长变化竟如此之大!那张俊朗的面孔,眉眼间的轮廓……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让她心惊的熟悉感。

    那分明是绍绪帝才有的凌厉与深沉!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她指尖微微发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同长大的「兄长」,血脉里流淌的,是截然不同的丶属于皇家的尊贵与疏离。

    李云璜一直在看李云苏。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李云苏了。

    这三年,是从云端跌入炼狱,是从「李云璜」被生生撕扯成「刘玄黼」的漫长凌迟。

    那个英国公府里被父亲宽厚手掌温暖庇护丶被祖母慈爱目光浸润的二公子,仿佛只是他偷来的十二年幻梦。

    如今梦醒,只剩下「先太子遗孤」这个冰冷符号,和一副以英国公府至亲血肉——父亲李威丶叔父李武丶祖母杨氏丶生身母亲——为祭品铸就的沉重枷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未散的血腥与灰烬。

    上次见李云苏,他还懵懂,只知心痛家园倾覆,追怀父亲李威如山般的慈爱与庇护。

    但这三年,困在三立书院这方精致的囚笼,跟着裴桓荣研读经史,剖析帝王心术,那些冰冷字句如同手术刀,一层层剥开了「保护」的温情假象。裴先生指着史书上那些「顾全大局」的牺牲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彻骨生寒。

    他骤然看清了:自己这条命,是祖母杨老太太撞向陆楣刀刃上的颈血丶父亲李威引弓射向锦衣卫时的绝然丶母亲马姨娘被火焚尽留下的黢黑。他是最重要的棋子,也是最可悲的祭品。

    这身所谓的「皇家血脉」,不再是荣耀,而是诅咒的源头,是缠绕脖颈丶令他窒息的毒藤!尤其当李云苏在开封濒死的消息断续传来,想到裴世宪都能不顾一切,冲去救她,而自己却连院门都不得踏出一步时,一股狂暴的恨意几乎将他撕裂!

    他恨这身血脉,恨这牢笼,恨这让他只能做壁上观的命运!他甚至……恨李云苏。

    为何将他留在这金丝笼里,做这无用的「刘玄黼」?他宁可被扔到大同的沙场,死在北狄人的刀下,至少死前能像个人一样嘶吼丶搏杀,而不是像个精致的废物,连为濒死的妹妹痛哭一场都要躲在无人处咬碎牙齿!

    此刻,他望着她,目光是耗费三年心力才淬炼出的丶刻意调温的平静。然而,当她的视线如实质般扫来,那平静下的岩浆瞬间沸腾!他猛地垂下眼睑,快得像被灼伤,喉头腥甜翻涌。

    再抬眼望向裴桓荣时,嘴角已挂上那抹用尽力气维持的丶薄冰般的浅笑。那是隔绝所有风暴的唯一堤坝。方才那一瞬的目光交汇,连同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痛楚丶愧疚丶渴望与怨恨,都被这浅笑无声地抹去,仿佛从未发生。三立书院的空气,依旧沉闷得令人窒息。

    「咳……咳咳……」裴桓荣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平复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凝:「女公子,一别经年,已是李威有女初长成,很好。则序,你也来了。今日联袂而来,所为何事?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把老骨头的吧?」他目光扫过李云苏带来的几份卷宗,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李云苏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平稳,如玉石相击:「天一先生安好。晚辈此来,确有要事请教先生,关乎河东清誉丶书院根基,亦关乎……京师一位故人的生死存亡。」她开门见山,将带来的卷宗轻轻推至裴桓荣面前,「此乃袁次辅近月来数桩行事之实录,请先生过目。」

    裴桓荣并未立刻翻阅,枯瘦的手指在卷宗封皮上轻轻敲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视李云苏:「故人?是司礼监那位邓掌印吧?袁罡……见死不救?」他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

    「是。」李云苏坦然承认,「但袁次辅所为,远不止于此。」她条理清晰,语速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其一,弃邓掌印于陛下盛怒之下而不顾。裴世兄曾受邓掌印之托前往袁次辅宅邸求援,裴世伯亦前往,次辅大人都以恐引陛下猜忌更深,波及河东为由拒绝相助。

    天一先生,晚辈记得三年前曾和先生约定,你我同盟。邓掌印为太子迁宫事,助力良多。此后,几次三番在朝中保了河东人氏。只说近处,他保沈佑臣大人,保姜白石大人。可谓,为同盟者,九死未悔。缘何袁次辅如此薄情?晚辈实在不明白。

    其二,京察之中,袁次辅对姜尚书落井下石。姜白石大人虽非河东人士,但朝中无人不视之为河东一党。严首辅攻击姜大人,乃党派之争。缘何袁次辅廷辩亦进而弹劾?晚辈听闻,袁次辅欲以兵部侍郎付昭代姜大人,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其三,坐视江南党借白石案猛攻刑部尚书张肃。白石案本是良妃所为,邓掌印为了保太子无碍,将此案定为良妃宫中绿枝丶周顺所为,良妃并未指使。这本是败局之中唯一生机。张肃大人不明就里,非要重审,三法司会鞫,徒生事端。

    江南党以此为攻,本当大为警惕,即刻还击。袁次辅却毫无举措,晚辈亦不能明。次辅大人难道不知,小小白石可倾覆三法司,动摇河东根本,甚至动摇国本?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其四,至于王存留太仆寺还是去户部侍郎位,邓掌印曾带消息出来,皇帝不意河东染指户部。晚辈仍不能明,逆向而行又有何益?如今马市已开,太仆寺卿之位于内牵涉马政,于外关联军力。如是重要之位,岂可拱手相让?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李云苏略作停顿,目光更冷,「天一先生,袁次辅此等种种行径,恕云苏实在理解。他岂是『失控』二字可解?他意欲何为?河东,究竟是姓裴,还是姓袁?」

    裴桓荣听着,脸色愈发沉凝,咳嗽声又起。李云璜适时递上一杯温水,目光在李云苏和卷宗之间逡巡,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更深了些。

    此时,其实裴桓荣已经心中大震,姜白石丶张肃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王存的事,他早期参与过意见,后来听说皇帝不让河东人进户部后,裴桓荣其实已经给袁罡去信表明了态度,他没有想到袁罡依然一意孤行。

    至于邓修翼,裴桓荣知道自己也有责任,袁罡来信时,裴桓荣也是踌躇。明知邓修翼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便是碍于他是内宦的身份。裴桓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怎麽回复袁罡的,总之却是回答得有点暧昧。

    待咳嗽稍歇,裴桓荣错开了李云苏的眼神,而是看向自己的孙子,声音低沉:「则序,你……也如此认为?」

    裴世宪起身,躬身一礼,姿态恭敬却语气坚定:「祖父容禀。孙儿在京中,亲眼所见袁次辅所为,与三小姐所言,分毫不差。他放弃兵部姜尚书,此举已寒了许多官员之心。张肃张尚书乃祖父一手提拔的铁杆,如今身陷众人围攻,袁次辅却似束手无策?祖父,袁罡之心,实难猜测」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痛惜,「祖父一生心血,清誉与我河东基业,孙儿担心,恐会毁于今年之京察。」

    裴桓荣闭了闭眼,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李云璜指节无意识敲击椅背的轻微声响。李云璜的眼神在裴桓荣痛苦的脸上和李云苏沉静的侧颜之间流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良久,裴桓荣睁开眼,眼中锐利不减,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疲惫与失望。他看向李云苏,声音带着一丝苍凉:「女公子,你今日来,是质问老夫用人不明,驭下无方吗?」

    李云苏再次欠身,姿态依旧恭敬,话语却清晰有力:「晚辈不敢。晚辈此来,是恳请天一先生,悬崖勒马,拨乱反正。一来,邓掌印之危,确需朝局之事,转移皇帝注意力。二来,京察收尾在即,若河东再无有力手腕,则将崩局。尤其张肃大人之位,乃重中之重。请先生以裴党存续丶书院根基为重,以雷霆手段,重掌大局!唯有先生出面,方能号令群伦,保住张肃大人。」

    她将「书院根基」四字咬得略重。

    裴桓荣沉默着,目光在卷宗丶孙子恳切的脸庞以及李云苏那双清澈却带着巨大压力的眼睛之间游移。他看到了袁罡的野心与背叛,看到了裴党分裂的危机,也看到了书院可能被牵连的风险。更看到了眼前这个少女,已非池中之物,她的话语,既是恳求,也是不容回避的警告。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裴桓荣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萧索:「罢了……老夫……明白了。」他看向裴世宪,眼中带着托付的意味,「则序,研墨。」

    裴世宪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立刻应声:「是,祖父。」

    裴桓荣的目光最后落在李云苏身上,复杂难明:「云苏丫头,你……很好。比你父亲当年,更懂得……借势。」他不再多言,挣扎着坐直身体,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

    李云璜站在阴影里,看着裴桓荣提笔,看着裴世宪专注地研墨,看着李云苏沉静如水的侧脸。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李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