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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放了心魔

    绍绪八年,元月廿三日,驸马府。

    自从长宁公主救了裴世韫后,公主和裴世衍感情日笃,不久诊出公主有孕。去岁十一月时,淑妃向司礼监递交了《乞探公主笺》。

    对于邓修翼来说,这样的奏请,一般他都罢开不理。倒不是因为他冷漠,一来邓修翼视后宫为麻烦事,最好不要沾染;二来这样的事情如果司礼监代向皇帝递交了,估计皇帝也不会搭理,毕竟那个时候朝堂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宣化之战的善后之事。

    于是司礼监以孕期太早,不宜探望为由,进行了驳回。

    邓修翼被软禁司礼监后,淑妃疏通了司礼房安达。安达捧着银票来找邓修翼,邓修翼当时正在病中,便按照选秀时候的老规矩,让安达登记留底。邓修翼推掉了区区一百两银票,都给了安达,批了这个奏请。

    安达一嘴甜话地,交给了绍绪帝,绍绪帝看都没仔细看,直接同意了。然后安达便高高兴兴地去了淑妃的永和宫复命。淑妃得到了皇帝的允可,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高兴之馀又给了安达一百两赏银。

    元月廿三日,淑妃去乾清宫向皇帝辞行时,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很是疑惑自己怎麽会同意淑妃出宫去见长宁。淑妃走后,皇帝便召邓修翼来细问,邓修翼调了司礼监存档后发现,是他被软禁时,安达递呈的皇帝。皇帝听闻,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补了一句,「以后此事,不必问朕,一律驳回。」

    辰时三刻,驸马府中门洞开。裴世衍着麒麟补子紵丝袍跪于府门东侧青石地,身后十二名锦衣卫力士雁列垂首。远处铜锣三响,青绢帷银螭绣轿在拂尘与提炉的烟气中缓缓停驻。

    「臣裴世衍,恭迎淑妃娘娘鸾驾。」他俯身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石面。轿帘纹丝未动,只传出司礼监礼仪房掌房太监安达尖细的声线:「驸马起,引路。」

    正厅早已撤去所有坐具,独留一张紫檀雕螭首交椅面南而设。淑妃扶着小太监的肘踏进门槛时,裴世衍再度跪伏于屏风侧。

    「宣长宁公主。」安达立在东次间帘外扬声。鎏金帘钩碰撞的轻响里,着大红织金云凤纹鞠衣的身影出现在厅堂西角门。两年未见的女儿在十步外停驻,双手举至眉间缓缓下拜,缀满珠翟的九翬四凤冠压得她脖颈微颤。

    「儿臣……叩见母妃。」青砖上洇开两滴深色水痕。

    淑妃搭在扶手上的指节骤然收紧,金累丝镶珠护甲掐进掌心。「公主胎象可安?」她喉间滚动着更深的问询,出口的却是钦天监拟定的制式训谕,「善保皇嗣,克敬克慎。」

    「谨遵母妃教诲。」长宁伏身再拜。随行医婆立时捧上锦垫请脉,银针当众刺入公主腕间取血验看。药吊子在廊下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漫进厅堂。

    待光禄寺呈上第六道红枣莲子羹时,安达袖中的更香恰好燃尽半寸。「娘娘,巳正二刻了。」他躬身提醒。淑妃忽然倾身,护甲碰翻了青玉碗盖。

    「裴驸马……」她目光如针刺向屏风后始终跪地的身影,「待我儿可好?」

    满室死寂。安达的笔尖悬在《内廷记言册》上凝滞,安达看向淑妃。只见淑妃亦看向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眸中都是纹银一百两的暗示。安达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在《内廷记言册》上写下这句话。

    长宁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蜷进袖中,眼睫低垂处漫起三月桃花的薄绯。「驸马他……」她袖缘金线堆绣的鸾鸟在轻颤中泛起细碎流光,「待儿臣极好。」

    淑妃喉间溢出一声压碎了的哽咽,转瞬被帕子掩去。她将赤金镶东珠护甲褪下掷入长宁怀中:「赏你安胎。」起身时绛紫裙裾扫过满地狼藉,再未回首。

    裴世衍跪送銮驾至府门,抬头只见轿帘缝隙里漏出半幅泪湿的帕角,在晨光中迅速湮没于宫墙深影。

    元月廿三日未时,三立书院。

    昨日,李云苏与裴桓荣一番交谈后,本想立刻去寻李云璜,却不想李云璜在略略点头后,径直走了,仿佛落荒而逃。

    李云苏经一夜深思,今日午后,决定前来李云璜的书房找他。

    李云苏进门时,李云璜的目光落在李云苏略显清减的脸庞上,又似被火灼般迅速移开。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身为兄长,他自觉该问些什麽。

    可那些盘桓于心的关切,如关乎她的康健,如关乎她的安危,此刻却如鲠在喉,每一次吞吐都牵扯着荆棘。一个累她舍命相护的「祸根」,又有什麽资格问关于她的种种?

    他强自定神,抬眸再次望向十四岁的妹妹。十六岁的少年身量渐长,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案冰凉的木纹,他清了清嗓,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却难掩底下的艰涩:「云苏……」他顿住,目光胶着在她捧着的青瓷茶盏上,仿佛那是唯一的凭依,「……那日我偶读《伤寒论》,言道旧疴沉痼,最易劳倦引动。」

    这开场迂回得连他自己都觉滞涩。他想问的是:开封溺水,寒邪可曾侵及肺腑?北狄朔风如刀,她单薄之躯如何禁受?是否仍如当年扬州那般,心力交瘁便致昏厥?然这些滚烫的忧思,皆被那沉甸甸的「不配」二字死死封缄。

    短暂的岑寂,空气凝滞。

    李云苏并未接言,只静静凝睇着他,眸光清润却似能洞彻肺腑,令他无所遁形。

    这沉默如无形的鞭笞,拷问着他为人兄长的本分与内心深处的惶惑。

    他终是难以自持,似孤注一掷,目光仓皇掠过她的面庞,旋即低垂,声音喑哑几不可闻:「……扬州……旧时症候……可还……」他语塞,那个「厥逆不省」的骇人景象令他心头骤紧,竟难出口,只含糊带过,「……时有反覆?」

    言罢,他立时紧抿薄唇,下颌绷如弦铁,仿若待决之囚。悔意顿生,此问太过直白,泄露了他过分的挂碍。一个自顾不暇的累赘,有何颜面探问护他之人的贵体?

    李云苏将茶盏轻轻置于案上,瓷底碰触檀木,一声轻响在静室中格外分明。她未即刻作答,只柔声唤道:「二哥哥。」

    此三字,不啻惊雷,轰然劈落李云璜心间!

    他遽然抬首,眼瞳猛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望向李云苏。

    二哥哥,这是英国公府内,独属于李云璜的称谓!非是那冷冰冰的「刘玄黼」!这石破天惊的呼唤,令他神魂俱震,周身气血似倒涌颅顶,复又顷刻冻凝。

    她……她竟还认他?

    认这个累得父亲丶长兄丶祖母丶生母……乃至满门倾覆的「二哥哥」?

    李云苏迎着他惊涛骇浪丶几近破碎的目光,眸色澄澈而坚毅,无半分怨怼,唯余深不见底的心疼与磐石不移的确认:「扬州旧恙,早已无碍。」

    她略顿,似洞悉他欲问未问之言,主动续道,「开封之事虽险,呛溺受寒,幸得裴世宪赶来救我。后又延请良医,悉心调摄半年有馀,未留咳喘沉疴。」

    李云璜怔忡地望着她,唇瓣微颤,喉间却如被扼住。她非但认他,更将他悬心不敢问之事,坦然相告!那声「二哥哥」犹在耳际轰鸣,震得他心防摇摇欲坠。

    「至于北狄,」李云苏见他神思恍恍,语气愈缓,带着抚慰之意,「苦寒之地,朔风砭骨。然托天之幸,严裹厚裘,未染风寒,亦未损及根本。」她甚至唇边漾起一丝极淡的丶试图驱散阴霾的笑意。

    然此轻描淡写之语,非但未令李云璜释然,反如钥匙,骤然拧开了他心底囚禁恐惧与渴望的牢笼。他望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两岁丶却已饱经风霜生死劫多次的妹妹,望见她眸底深藏的倦意,望见她强撑的刚毅……

    那声「二哥哥」带来的震撼与暖流,交织着积年的愧怍丶忧惧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渴盼,终是冲垮了他强持的最后一缕镇定。

    他的声音带着陌生的哽咽与颤意,不再迂回,直问出那盘桓心底三载丶已成心魔的诘问:「……苏苏……」这久违的丶独属家人的亲昵称谓,自然而然地滑出唇齿,连他自身亦是一怔。

    他顾不得了,急切地丶带着孤注一掷的求证之意问道:「……我……何时……方可离此三立?」

    语毕,他死死盯住李云苏的双眼,心鼓如雷,似待最终之判。是续困此精致樊笼?抑或……

    李云苏见他眸中翻涌的痛苦丶希冀与那声情急之下的「苏苏」,心中悬石终是落地。杏花眼中,眸光瞬间化作春水,漾着尘埃落定的慰然与不容置疑的笃定。

    「二哥哥,」她再次清晰唤道,语声温婉却斩钉截铁,「但凭君意,随时可往。」

    李云璜呼吸骤窒,恍若闻听天籁。

    李云苏起身,行至他面前,微仰螓首,望着比自己高些的兄长,目光清亮如洗:「我们皆已长成。三立虽好,非兄久困之所。你我形容改换,已然不是当年形貌图上之稚子。我此次前来,二哥哥可能骤然相认?」

    她语气笃然,隐有峥嵘之气,「行藏出处,二哥哥可自决之。而今三哥哥在北狄,二哥哥可想前往?抑或……与我同行返回保定?」

    「随时可往……」李云璜喃喃复述此四字,如在确认不敢奢望之幻梦。

    原来……原来她从未想过困他于三立!

    从未将他视为需囚禁看守之棋子!

    留他三立,是护持,是蛰伏,待他羽翼渐丰,待时移世易,待他……心志自坚!

    三载隐忍丶压抑丶自弃丶樊笼囚鸟般的窒息……于此一刻,被这寥寥四字与那声磐石不移的「二哥哥」彻底击为齑粉!他苦心构筑的丶名为「刘玄黼」的冰冷甲胄,寸寸龟裂,轰然崩颓!

    所有堤防彻底溃决。他猛地伸手,不再是踟躇畏缩,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丶近乎绝望的力量,紧紧攥住李云苏的双臂!

    颀长身躯难以自控地剧颤起来,如风中残烛。滚烫的泪汹涌决堤,恣意冲刷着他苍白的面颊,不复无声滑落,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丶混着呜咽悲鸣的恸哭。

    「……苏苏……苏苏……」他一遍遍泣唤着妹妹的乳名,声线破碎嘶哑,似要将这三载未能出口的关切丶忧惧丶愧怍与那声被禁锢的「二哥哥」尽数倾泻。

    他不再是困于身份的「刘玄黼」,他是李云璜!是李云苏的二哥!是终被她亲手自囚笼中释出的丶血肉鲜活的兄长!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臂,如攥住世间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入,滚烫的泪浸透了她素色的衣袖。那悲声之中,是滔天之痛,是卸下万钧重负的虚脱,是迟来的丶属于李云璜的丶摧心裂肝的悲恸,亦有一丝微弱却终破土而出的微光。

    很多年以后,每每李云璜一个人独孤地面对紫禁城里的一切时,他都会回想起绍绪八年元月廿三日的这个午后。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拥着白色的狐氅,扑扇的睫毛,含情的杏花眼,仰面看着他,叫他「二哥哥」。

    那一刻,他所有的冰冷都会变得粉碎,只会温柔地回应她「苏苏」,然后以悲悯之眼,看待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