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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广宁大捷

    绍绪八年,元月廿三日申时,广宁右屯卫城。

    城头的朔风带着哨音,卷起残雪。卫定方伫立在南门城楼,甲胄上凝着寒霜,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铅灰色的原野。

    东夷兵马仍在,如同盘踞的兽群。

    两日!

    他心中默算,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垛口上划过。城中粮秣已见仓底,六千四百石粟米,撑不过两天。若两日后仍被困孤城,无需东夷刀兵,饥饿便能扼杀这座堡垒。腾骧卫……算脚程,早该到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深藏在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之下。

    申时刚过,东门外黑压压的军阵率先有了异动。不是集结攻城的锋矢,也非拔营撤军的从容。兵马似在缓缓蠕动丶调整,阵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

    卫定方剑眉紧蹙。撤军?不该是这般模样。攻城?更无此等章法。他紧盯着那片蠕动的铁流,试图从尘埃的轨迹丶旗帜的指向中,解读出敌人的真实意图。

    「报!」南门守军疾奔而至,「禀总戎!南门外敌军亦有异动!」

    卫定方目光陡然锐利,不再迟疑,大步流星转向南门城楼。寒风灌入甲叶缝隙,带来刺骨的冰凉。当他再次俯瞰,视野豁然开阔。

    只见南门方向,原本列阵的东夷兵马,此刻正以严整的阵型缓缓向北移动,旗帜低垂,人马有序。紧接着,北面丶东面的军阵也相继开始后撤。不是溃散,而是有计划的退兵!

    那先前东门的异动,正是其收缩撤离的前奏!

    悬在心头巨石骤然一松,但旋即被更深的疑虑取代。是震慑生效?还是另有图谋?然而,无论原因为何,眼前的退却是真实的。

    卫定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紧绷数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喘息。粮道,有希望了!

    就在这心神稍弛的瞬间,「轰隆隆隆……」

    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闷响,如同地底涌动的惊雷,自西边天际滚滚而来!不同于东夷轻骑的迅疾蹄音,这声音更厚重丶更磅礴,带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如同大地在震颤!

    卫定方猛地转身,迎着西沉的斜阳望去!

    刺目的金光泼洒在辽阔的原野上,将地平线染成一片熔金般的赤红。就在那金红交织的尽头,一道钢铁洪流骤然涌现!

    玄色的铁甲在落日馀晖下反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密集如林的枪矛,斜指苍穹,锐利的锋刃跳跃着血色的光点。

    一面巨大的明黄色龙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撕裂暮色的闪电,上面两个遒劲的大字在夕阳下灼灼生辉:腾骧!

    是王师!是盛京开拔的腾骧卫精骑!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烈撞击着卫定方的心房!那不是单纯的狂喜,而是二十载戍边血火淬炼出的老将,在绝境深渊边缘,骤然看到援军旌旗时,那混杂着巨大释然丶死里逃生的悸动丶以及瞬间卸下万钧重担后几乎令人虚脱的复杂洪流!

    坚毅如铁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紧握刀柄的手掌竟有些发颤。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深沉的疲惫似乎被这铁血洪流冲刷去一层,只剩下更坚硬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城中有救了。

    城下,正有序撤离的东夷军阵,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炸开了锅!

    「庆军援兵!」

    「腾骧卫!是腾骧卫重骑!」

    惊惶的呼喊混杂着夷语的尖叫,在军阵中瘟疫般蔓延。北撤的队伍骤然加速,阵型开始散乱。而尚未完全撤离丶滞留在南门外旷野上的约五千东夷步骑,更是首当其冲,暴露在了这支钢铁洪流的正前方!

    腾骧卫的先锋骑兵显然早已锁定了目标。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嗅到血腥的巨鲨,这支沉默的重甲铁骑在龙旗的指引下,骤然加速!

    沉重的马蹄踏碎冻土,卷起蔽日的烟尘,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南门外那片因惊惶而陷入混乱的东夷兵马发起了最冷酷的冲锋!

    没有战吼,只有铁蹄叩击大地的死亡轰鸣!

    钢铁的洪流狠狠撞入血肉之躯!

    长矛如林穿刺,铁蹄无情践踏!仓促组织起来的东夷步卒方阵如同脆弱的麦秆,在重骑的冲击下瞬间崩溃丶肢解!试图抵抗的骑兵被更长的马槊挑飞,被沉重的具装战马撞翻。

    惨叫声丶骨骼碎裂声丶兵刃折断声丶战马悲鸣声,瞬间压过了风声,在原野上奏响一曲绝望的死亡交响!

    腾骧卫的阵型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前锋撕裂,两翼包抄,后队掩杀。他们沉默地推进,所过之处,只留下遍地狼藉的尸骸丶折断的兵器丶和濒死者的哀嚎。

    夕阳的金辉泼洒在这片修罗场上,将喷溅的鲜血染成更加刺目的暗金色,将倒毙的战马和士兵的剪影拉得老长,凝固在染血的冻土之上。

    卫定方站在高高的南门城楼上,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暗红的光晕。他沉默地注视着城下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注视着腾骧卫铁骑如同熔岩般无情地吞噬着东夷的残兵。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丶近乎苍凉的平静。

    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掠过古老的城墙。垛口斑驳,记录着无数次的攻守与血火。残阳如血,缓缓沉向遥远的地平线,将广袤的辽东大地丶这座浴血的卫城丶以及城下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都笼罩在一片悲壮而沉重的暗红之中。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一瞬,唯有那无声的沧桑与铁血的沉重,深深烙印在每一块冰冷的墙砖和每一寸浸透鲜血的土地上。

    卫定方下了南城城楼,打开了广宁右屯卫的南大门,亲自在门口迎接腾骧卫指挥使李得功。

    李得功一身劲装,提马在前。在他身边,错了半身的是一个年轻的太监。卫定方从兵部的咨文中知道,此人便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应秋。他只是没有想到曹应秋居然如此年轻。

    曹应秋骑在枣红马上,一身玄青织金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紧束的乌角革带悬着「钦命督军」牙牌与盛装司礼监关防印的黄锦囊,头戴三山刚叉帽,外罩暗扣金钉的布面罩甲,手按三尺错金螭纹绣春刀,无旗无帜,却凭这一身御赐的威仪,便是压过千军万马的肃杀标识。

    进得南门,李得功和曹应秋翻身下马,向卫定方行礼。

    「卫伯爷,李某来迟!」

    「李指挥使一路辛苦!曹监军辛苦!」卫定方向两人点头,「若非腾骧卫及时赶到,东夷再逡巡两日,我这广宁右屯卫当断粮了。」

    「曹监军心急,一路催着李某!」

    李得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年纪比卫定方还大几岁,性子很爽利。他这一路虽被曹应秋催着走,但是毫无反感。

    一来曹应秋说话温和,彬彬有礼,不同陈保时代的御马监派出来的监军颐指气使。另一方面曹应秋似乎很是熟悉军务,一路与其论及旧时战事很是愉快,尤其是英国公府在宣化打得那几次漂亮战,李得功说起来更是眉飞色舞,而偏偏曹应秋竟也知晓,不仅知晓还虚心求教,让李得功很是骄傲。

    卫定方转眼看向曹应秋,只见曹应秋细细的声音道:「不敢居功。一来皇命在身,二来实是掌家忧心辽事,咱家不敢怠慢。」

    卫定方猜测着曹应秋的年纪,估计他是内书堂一期生,那便是邓修翼的亲传弟子。于是向曹应秋再拱了拱手。

    这时赵全来报,东夷尽退,腾骧卫杀敌一千馀。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于是卫定方引着李得功和曹应秋去了指挥衙门。

    是夜,李得功丶赵全丶卫靖远分别就今日战事向皇帝写奏报。而卫定方却悄悄去拜访曹应秋。

    到了曹应秋的住处,他亦在写奏报。给皇帝的已经写完,另一份是给邓修翼的,也临近结束。

    卫定方到后,曹应秋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请卫定方上座,给他沏茶。

    「曹公公字好似柳体,内含筋骨,真是好字。」卫定方赞叹了一句。

    曹应秋没有掩盖奏报,大方地放在桌子上,对着卫定方道:「我的字不如原吉,原吉的字得了掌家亲传。掌家总说我的字太刚太锋。」

    卫定方明白了,曹应秋确实和邓修翼很近,便直接道:「卫某感激邓掌印相助!」

    曹应秋向卫定方拱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师傅给永昌伯的信,请永昌伯阅后即焚。」

    卫定方大吃一惊,打开了信。

    信中邓修翼讲了三件事情,第一他怀疑东夷来袭是个局。写信时是元月初四,邓修翼还不知道辽东战局到底如何,从东夷轻骑五万入关,不攻城,不叩山海关他便推出这是一个目标不明的局。卫定方不由大为佩服。

    卫定方对曹应秋道:「邓掌印所言东夷为局事,某亦如此认为。」

    然后卫定方详细说了东夷几次三番就是要杀他之事,所以如今这个局可以下定论,东夷就是冲卫定方来的。而东夷能不惜代价如此做,应该是朝中有推手。曹应秋听完点了点头。

    第二,邓修翼讲了自己从十二月初六日开始,被皇帝怀疑的事。到元月初四日,邓修翼还不知道皇帝到底是针对自己什麽,或者怀疑自己什麽。但是邓修翼觉得此后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于是请卫定方日后多多照拂李云苏。

    并且告诉卫定方,等卫定方返京后,一定要去槐花胡同,那里有一件东西,是托卫定方保管的。日后如果有用到之时,还请卫定方一定相助。如果卫定方不愿意涉险,请务必把东西转交给李云苏。此段读完,卫定方大吃一惊,问曹应秋,「陛下对他……做了什麽?」

    听闻卫定方有问,曹应秋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曹应秋将十二月初六日起皇帝将邓修翼软禁在司礼监;廿二日辽东战事起邓修翼在御书房受到的折辱;腊月到元旦日所有的大礼仪邓修翼都没有出席,内监里面已经分化和暗潮汹涌;元月初四日邓修翼又带病被皇帝叫到御书房议事,当邓修翼提议出腾骧卫后皇帝的诛心之论,邓修翼如何用尚未到京的马市之马为赌注,帮卫定方调出了腾骧卫都讲了一遍。

    「那马市之马如今可到盛京?」卫定方问。

    曹应秋摇了摇头。

    「这是欺君之罪啊!」卫定方道。

    「应秋一路前来心急如焚,之所以催着李指挥使,便是想着早点遇到伯爷,如果正好有一场胜仗,则可能能救师傅。故而今日申时,是应秋僭越,耍了点小聪明,让腾骧卫出击的。还好最后是胜了,斩首千馀,当算大胜。令秋恳请伯爷,以八百里文书,将此间战事回报陛下,以救师傅之命。」说着曹应秋便向卫定方跪了下来。

    卫定方将曹应秋扶起,没有多说话,只重重握了一下曹应秋的手。

    第三,邓修翼恳请卫定方想办法进五军都督府。邓修翼知道卫定方为因为齐王之事,不热衷于在朝中为官。可是现在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大,局势也越来越复杂。

    邓修翼告诉卫定方,曾令荃没有死,现在在李云苏手上,但是李云苏应该是会将曾令荃还给曾达的。一旦归还后,曾达会做什麽,现在还不清楚。

    秦烈一直居心叵测,已经刺杀自己两次了,秦烈为什麽要这麽做,邓修翼现在还不明朗。宣化事件中,秦烈肯定有通狄行为,养寇自重,见死不救。怀安被屠城,秦家至少有一半责任。这个通狄行为其实皇帝已经得到了锦衣卫的密报,只是现在还没有动手。

    所以五军都督府很快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如果这个时候卫定方不去争一下,以后五军都督府就是忠勇侯的天下。这样一来,军方力量就会尽失。邓修翼恳请卫定方当争则争。

    读完第三段,卫定方沉默了。这件事情,对卫定方来说,有一点为难。他忠于国家,并不忠于皇帝,如今要他入局,他还需思虑一番。他对曹应秋道:「方某知道了。」

    说着,他便将信件在蜡烛上烧了。

    次日清晨,卫定方留卫靖远配合赵全在广宁右屯卫城整饬军务,等待银粮到广宁。另,要求赵全务必补足兵力。东夷留下战马,全数截流在广宁。

    李得功和曹应秋率领腾骧卫慢慢返京。

    卫定方本人则孤身带着亲兵,轻骑返京。